驿馆马厩里拖曳着几条长长的血痕,受惊的马显然一夜未眠,见到来人,马蹄就开始躁动不安地狂甩。
裴家几匹大宛马比别的高出了半个头,肌腱壮实,雪鬃红蹄,极易辨识。
“这马大是大,可大就是好?大就会聪明吗?”裴猗兰有点不放心。
老马识途。听起来,只是个故事。
真能找到去终南观的路?
共患难时,横亘在成人生活里犹如鸿沟的尊卑礼法,已经在两个小姑娘之间里荡然无存。
小晴一拍胸脯:“你放一百个心吧!大宛马可通人性了,记性比我好!前一回,相爷的药用尽了,我跟云哥去请吴医令,只那一次——它就记住路啦。后头相爷夜里又闹起来,可云哥吃蹿了,半夜又要请吴医令,只我一个人。我不认路,就跟在马耳朵旁边说,去吴太医令邸——就真没找错路!”
裴猗兰认可,神色凝重地拍了拍小晴的手,仿佛白帝城托孤一般:“事成之后,等我回禀阿娘,你定是大功一件!”
“若不是小娘子你们相救,我早就被活活压死,扔到乱葬岗了。”小晴身手敏捷,翻身上马,圆黑的眸子漆亮,“娘子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别说是去道观,就算上刀山下火海,皇宫地府我也去闯!”
说罢,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青蘋远远地立在栅栏外,目光避开骏马,始终落在夜色中淡墨隐现的终南山峦之上。
她听了半晌对话,指尖来回摩挲着心口的沉香珠,出声:“向来给裴府治病的,都是吴医令么?”
裴相的脉案由太医负责是意料之中,但香附子亲自掌治,就是意料之外。
自从前日香附子来宁王府讨要建木沉香未果,青蘋就把这位出走师伯的行迹都默默盘了一遍。
秉烛一夜,她哄着李青阳讲了香附子的来龙去脉。
正是二十三年前,药王为选继任弟子,举行石室之试后,香附子来到了长安。为深受头风折磨的皇帝献上灵方受幸,谋得医女之职,后又以行引导术的名义,频频出入御殿,深受皇恩,汲汲营营多年,从无品的医女,逐级晋升,最后力压一群白胡子老头,统领太医院。
不由感慨,香附子的毅力恒心,钻营之狠。
倘若当年她不剑走偏锋,一不小心偏到了禁忌邪道上,恐怕石室主人,非她莫属。
石室者,系药王谷收藏历代医典之地,王朝更迭,几世战火,许多被焚禁的典籍俱收藏于此,其中不乏有损伦理纲常的禁术邪说,因此惟药王谷主可自由出入。后来不知从哪代起,被属意继任的药王弟子,可以提前进入禁地修习,被称为石室主人。
彼时药谷公认只有三人有望进入石室,年资最长的大师兄辛决明,灵枢派的翘楚二师姐吴香附,素问派的新秀三师姐白芷。
前三试,香附子胜二,白芷胜一。
谁料得第四试时,出了变故。
从此香附子含恨离谷,不知所踪,白芷心有愧疚,游医天下。
这些谷中秘事,青蘋也是枕边偷听来的,更不好讲与他人。
好在李青阳也并未一直追问,只说,自立秋那场土雨之后,时疫猖獗,皇帝亲命香附子权宜此事。
这是香附子第一次掌理公事。
虽然太医院总领京城医官事务。但是香附子一直只对皇帝的脉案上心,莫说平民百姓,王公贵族也轻易请不动她。
那想必这回他出诊裴府,也是得了皇帝的首肯,甚至是皇帝亲自派来的。
香附子。屠蝮。识别贵贱的时疫。被召进京的徐回。裴相夫人柳应钟。
还有这颗,突然被盯紧的建木沉香。
诸事之间,隐隐绰绰,似有丝线勾连,可若真联系起来,却让人觉得颇为牵强。
裴猗兰正在给另一只大宛马套上辔头,马儿亲热地蹭脸,长鼻白雾喷过来,教她侧目:“那倒不是,吴医令傲得很,很难请的,也就是这个把月突然在京城交游频繁了起来。”
青蘋问:“那。她去裴府,在宁王妃秋宴之前,还是之后?”
“阿爹的病,最开始是由太医院另外几位医丞掌案。后头吃了好几味药都不灵,夜里高烧开始胡言乱语,他们说吴医令听了,亲自关切,向陛下请求来我家医治,”她凝神细细想,“应当是在宁王妃开宴的前几日。”
她本怀疑,是香附子,为逼她交出建木沉香,设了个罗网大局。
但是仔细想来,这位师伯虽然没有医德,作为医者,少了半两伦常,一秤良心,但应当也不至于如此草菅人命。
屠蝮应当与香附子,不是一路。否则,何必大费周折地先绑裴猗兰?加些钱,请个专克药王谷武功路数的杀手,直接冲着青蘋来杀人夺珠岂不更快?
“青蘋姐你是怀疑吴医令?”裴猗兰心下一揪,抓得大宛马鬃毛吃痛,嘶鸣起来。
她轻轻摇头,银钗流苏微晃:“应当是我多虑。当务之急,我们先回家告诉柳夫人此事,更将驿馆凶案交与裴相处理。”
想起那人竟提到了母亲的名讳,裴猗兰也有一丝后怕。
但天下最固若金汤的地方,除却天家帝苑,恐怕就数相国府邸之所在——离皇宫最近的永庆坊了。
裴猗兰已稳坐雕鞍:“只剩一匹马啦,青蘋姐,你去马厩里领一只驿馆的马吧。”
青蘋脸上显现出了罕见的犹疑。
像一块石子掷出的涟漪,漾开一丝慌张,言语中有一丝商量的意味:“我们可以不骑马吗?”
裴猗兰有些疑惑:“哈?”
“我不会骑马。”
心中竟然有一丝兴奋。
终于有一方领域,是青蘋不会,而她会的了。
一巴掌拍在马鞍后座的祥云中心:“那你和我同乘一骑!没关系,你只要抱紧我就好了。”
疾驰于风声之中,至于长安南门,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城门刚开,士兵看见眼熟的高头大马,一见马具上披挂的裴府徽记,还有上头熟悉刁蛮的少女,立刻放行。
马蹄踏落笔直的天街,裴猗兰只感无与伦比的安心,甚至几乎酸了鼻头。
以前讨厌京城迎来送往惺惺作态,想做个闯荡江湖的侠女,可真见识了刀光剑影,竟开始怀念起毫无波澜的乏味日子。
此时天街行人甚少,她愈扬鞭快马,大宛马蹄声得得,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只有腰被一双颤抖的手,箍得愈紧了。
向来不与人亲近的青蘋,如今整个身子与她紧贴着,秀挺的鼻梁紧紧地抵在她的肩胛。
……这是在害怕?
她很难想象。
青蘋这样的人,竟会怕马?
骏马奔驰,行至各家门前都有仆婢出来洒扫的时辰,来到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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