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天地一新。
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也在期待,当被大雨打落的知了再次爬上树枝歌唱,潮湿的晚风拂过阶前,李知微由衷愉悦起来。
他跪坐在檐下,仰望着屋檐外无垠无光的夜空。远处的蓬莱宫在夜色中闪耀。忽然腿上一沉,裴见濯躺倒在他怀中,贴近得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
见濯如果不是见濯,他会不会和他在一起?
他的手下垂,搭在见濯肩头。
和裴见濯在一起,已经快半年了。
去年冬天,也是这样时候,见濯在桌子上趴着睡着了,人尽散去,李知微没走,静静坐在他身边抄书。
见濯醒的时候天色晚了,知微邀请他去自己的小屋子吃饭,吃完,见濯留了下来。
昭文院的冬天是最难熬的,因为不许点火,可裴见濯来了,好像又暖和起来,两大一小躺着,善思的呼吸放长,忽然间,一个吻落在知微的脸颊上。
什么也没说。
李知微没有拒绝他:“明天,善思回他阿翁家里。”
黑暗里,见濯的睫毛压下来,意味深长:“喔。”
再无人言语,也无需任何挑明,一切便成了惯例。
冬去春来,转眼炎夏。
李知微掏出蒲扇扇风,地面残存的潮气把见濯灿烂的红袍洇出残香,牡丹香,裴宅的气息,他轻嗅。
裴见濯闭着眼睛,率先开腔:“哎,明天咱们去哪?”
这里仅有一间房,不能吵醒孩子。唯有五日一次的休沐,善思前往外祖家时,他们才得亲近。
他们会在那日出门,于偌大的永乐城中游逛,并肩走在街市坊间,宛如一对真正无忧的少年契侣,只是需避开崇仁坊那样的高门云集之地,以免见濯被人认出。
他有那样一位声名显赫、炙手可热的兄长。
李知微拿蒲扇拍拍他的肩,裴见濯撑起半身聆听。
蒲扇一遮口耳:“平康坊新开了一家波斯旅邸,听说里头还有波斯衣服可以穿……”
除却天边一朵没黑透的残云,无人听见他被裴见濯吞入腹中的尾音。
“薛家有蒙学,我预备明年送他到那读书,住在他外祖家里,这里太小了,前两天有老鼠窜进来,我还捉了一只小猫。这事儿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你还在吃饭的时候提老鼠吓唬他。”
裴见濯沉默着。
李知微猜测他应该是在想裴家的蒙学能不能让善思进去读书。
裴家八百年簪缨,气贯河东,其底蕴不知比薛家高出多少。
可蒲扇摇晃两下,裴见濯问:“你没想过搬出去住?”
听起来像一种暗示。
“我白天要读书,看不了孩儿,外头人口复杂,并没有这里安全。”
昭文院毗邻宫城,藏有先代典籍,进出皆需严查。若迁至外街,留善思独处,他如何放心。
“雇仆人就是了。”
李知微无奈笑一笑,并没有说话。
何不食肉糜。
裴家都是世代家生子,见濯根本意识不到人口集市的良莠不齐,购买仆役回家容易,调教却难,知微一旦去上学,善思一个小孩在家,若遇见欺主之人,如何为继。
他怎么能赌万一。
更何况,租房屋、买仆役又是一笔钱。
李知微虽然赚得多,但花的也不少,善思被蚊虫叮咬就要生病,因此只能围上透气的鲛绡帐,一尺一千钱,前几天被老鼠咬出小洞,一整床就废掉;晚上安神的乳香,一两更要二千,肌肤敏感,衣物需要特制,还别说他平日里的食药。
一个小官的月俸也不过九百钱,有时候还要用稻米胡椒等实物代替,善思这样的孩子,在多数的家庭就只有一个死字。
他用了很多很多的钱,硬生生把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不能离开昭文院。
哪怕昭文院毕业了就可以授官也不行,那点薪俸不够他养家。
当然,他还有另一条路——
裴见濯说:“我给你。”
李知微没说话,他望到见濯腰间的香囊。
不是丝绸也不是皮革,是蛇蜕。
白蛇蛇蜕。
每蛇只取七寸处的一指皮,不知死去多少长虫,耗费多少时光,才能换得这样一个囊袋。
那天他路过西市,看见有人竞拍,比见濯这个小许多,大概是二百万。
就这样陷在雨后尘阶。
供养李知微,对裴见濯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只需要从指缝里漏出一点。
“我不要。”李知微很认真地对他说,“咱们之间,不谈这个。”
他想要从裴见濯身上得到的,也从来不是有数的金钱,他只要最关键、最重要的东西。
裴见濯被他拒绝,神色晦暗不明,过了半天,他调整好了自己:“你方才说什么波斯衣服?”
李知微也不拘泥,语调轻松:“……我开玩笑的!”
“我听人说,波斯人很爱宝石,嘴巴、鼻子,还有肚脐眼上都有镶嵌。”
“要是摘下来时喝水,嘴巴不漏吗?”李知微打掉他在自己肚腹周围徘徊的手,“我给你买一块宝石打鼻子上好了,像牛嚼环。”
裴见濯哈哈大笑,忽然孩子气地假扮成一头牛,用根本不存在的牛角把李知微撞倒,两个人叠着对视一瞬,觉得心痒难耐,又觉得幕天席地,最后,见濯投降道:“进去吧,外头有虫子。”
“不行!”李知微搂住他的脖子,“香还没燃完呢。”
凭你也想闻我儿子二千一两的安神乳香?
你多闻一下,我儿子就少吸一口!
所以,他们只能在外面再接了一个吻。
白蛇蜕鼓着,又瘪下来。
红宝石漉漉闪光,托在西市商坊柜前的团纹织锦上,吸引来往游人观看。
善思发表了第一个意见:“不要。”
“什么?”
“外祖不喜欢石头,不要。”
见濯状若无事地收回手,从鼻腔里哼出一个调子,算作回应。
李知微哭笑不得:“嗯,没说要买,外祖、舅舅,还有阿姨都喜欢什么,咱们再买一些送给他们,好不好?”
善思沉默片刻:“他喜欢钱。”
柜后老板忍俊不禁。
奇怪的搭配,两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上街来,说穷吧,不说后头那个高个大人的罗袍,单说这小孩身上穿的桑丝绫,一丈便要三千文,且绫料须祖上出过三品官员才可穿戴,商贾人家,即使富可敌国也不能上身;可说富,哪有贵人家的孩子,天天把那黄白阿堵挂在嘴上的?
况且一个仆人也没有,自己上手拎东西。
不过,把东西卖出去才最要紧。
“整个西市都没比我这儿东西更全的。若说要给老人家买东西,必然要是这避秽香,如今暑热,这里头加了苍术、大黄、苏合,可以清利湿热、辟邪醒神,驱虫最好。”
“小郎的舅舅阿姨么,男子爱打马球,小店刚好新到了一支月牙柘杖,上头的花纹都是大师亲绘,保管全永乐城没有第二把,您瞧那握手的牛皮都是纯白的,家中女娘若不喜欢红宝石,小店还有两匹孔雀罗——”
“我都要了。”
“就是真孔雀也也不上……”老板大喜过望,“好嘞,给您包好送到府上!郎君,您看,小店新到了一颗月光珠,握在手中清凉醒神,可以记诵万物,如今只需……”
小孩再次出声:“不要,舅舅没有马。”
童言无忌,马价如此低廉,没听说过哪个子弟家中无马的,这说不去不叫人笑掉大牙么?
穿白袍的大人果然不在乎,签好单以后,又嘱咐道:“这十匹绢并孔雀罗,还有后头的稻米、胡椒,送到升平坊西门内槐树巷第二间薛家。”
“避秽香,送到平康坊南曲波斯邸。”
“好嘞,郎君留步,您还有一支马球杖,要送到哪里去?”
白袍男子牵着孩子出门,并不停留,留下红袍郎君转头吩咐:“崇仁坊裴家。”
“请问是坊内哪条街哪个巷,光说裴家怕是找不……”
伙计话音未落,就被老板一掌拍到后脑勺:“夯货,崇仁坊还能有哪个裴!”
打完伙计,他又急急冲上前,弯腰道:“郎君留步,这地方咱们怕是送不过去,得您签个条子才行。”
红袍顿住身形,将将后转,拎起笔墨,在礼匣上落下大名。
老板圆睁双目:“这、这是——”
“这是我朋友,姓崔。”
四条腿的马赛过两条腿的人,李知微一行到薛家时,布匹米面已经卸下许久,大门口槐树底下,薛家长子薛如明闻言笑得花枝招展:“那我便唤一声崔郎了?”
博陵崔氏,号称华夏第一高门。
还是去昭文院读书好,随便认识个朋友都出自崔氏:“崔郎,久仰、久仰!”
面对薛如明的殷勤,裴见濯露齿一笑,露出唇下微尖:“薛郎也久仰,我常听十六郎说起你。”他握住薛如明的手,摇一摇:“我家就住旁边的昌乐坊,做些染布生意,家里要做衣裳,尽管找我。”
“啊?”
薛如明尴尬一笑。
永乐城北贵南贱。昌乐、升平二坊皆在南城,居此者至多不过小官富商,岂有什么大人物。
难道博陵崔氏也如他家般五世而斩,后人竟做起生意了?
这得落魄至何等地步!
他犹豫之际,听李知微帮腔道:“崔郎生长扬州,这两匹孔雀罗,便是崔郎托扬州朋友买的,还便宜不少。”
感情只是碰巧姓崔啊!
“那真是多谢崔郎了。”薛如明大失所望,拎起善思,一溜烟跑入堂中,“天这么热,咱别在外头站着说话了,进去吧!”
李知微与裴见濯对望一眼,兀自止不住笑了。
李知微摇头道:“你又捉弄人。”
裴见濯一踢袍子,大摇大摆入了中堂。
薛家二老在当中就坐。
李知微的岳丈薛延祚,乃关中薛氏远支,中年方入仕,现任京畿府九品录事,专司户籍核查。此职油水稀薄却风险不小,辛苦劳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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