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风渠下界那天,十四弦内红尘滚滚,若灯烛荧煌,满是桃花扑鼻香。
我问谢烬洄,帝君只身以灵体赶赴各界,去寻找汇集灵物父母的办法去了,咱们要不要偶尔跟他汇合汇合,了解了解情况,顺便帮帮忙。
谢烬洄半阖的眼帘下透出一股精光。
“太早,等他走完一遭,我们循着他的足迹查缺补漏一番就好,何必要同行呢?”
我始终觉得,谢烬洄对逸风渠有种古怪的友好敌意。
好像他不愿意我见这位帝君。
但帝君以前见我时也没什么特别嘛。
等等,我记得我总共见到逸风渠两次,每次我都会有个捉不住的念头闪过,大概是:
「我与他至少有四十万年没见过面了。」
我一颗青芒山上的小石头哪儿能跟帝君有什么渊源。
倒是溯澪帝君,我这属于他的情根,是不是携带着,连谢烬洄这个神识炉子都不知道的久远记忆。
可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不能只是一句没什么实质线索的一念而过吧。
虽然,幕诸提议的人间厮守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借着追随逸风渠帝君脚步查看的机会,我和谢烬洄因缘际会,确实得了几次在凡间歇脚的时光。
天帝和帝君商议事儿,那都是在结界内。
我只需在茶肆客栈座椅上,小河边,树梢上,灯笼架子里,走马观花的马背上……坐着来回蹬腿玩儿就是。
有一次,我和谢烬洄在四野黄沙,仙人掌遍布的大漠里。
看着远方的狼烟笔直,几乎干犯了靛青色无云晴天里的星斗。
我坐在谢烬洄腿上,他坐着黄沙,就这样预言了一场兵荒马乱。
“要打仗啦。”我说。
谢烬洄下巴搁我头上,带着我的头一起点头称是。
不多时,便听见狼烟升起的正南方,也就是我们的左手边,传来了轰隆隆群蹄错杂,有力的马蹄声。
在大漠里奔袭,勇气可嘉,是国要攻打国,民要攻打民,还是部落要突突部落?
神明眼中,皆是蜗角之争,跌宕出的功过虚名,抵不过一粒沙里的平静安宁,灯火通明。
我和谢烬洄连窝都没有挪,任凭飒踏的马蹄在钢筋铁骨,铁甲雄兵的叱咤驱策下。
践踏过于世人而言,太轻太无形的我们。
黄沙惊起,遮过星河,闪着月夜下,众生的微光。
马蹄和人影激奋而去,奔赴一场或给予他人,或给予自己的身首两伤。
我伸出手,好像每一粒沙都触手可及,大漠将它所有的混乱倾泻。
被狂风磨砺成同样大小的沙砾,在乱空中拥抱,碰撞,致意……
它们聚合时是整片沙漠,混乱时看见自己,而一切终将平息。
我说,不知道化成这种灰是什么感觉。
下一刻,谢烬洄就陪着我变作尘埃。
两粒金色,游在风里,体会由人马拨动的大漠琴弦,四起风烟。
我跌进谢烬洄怀里,回味风沙呛口的滋味,笑着感慨:“没想到尘土风里,还挺缠绵。”
谢烬洄的回答似有些许悲壮,更多的是信誓旦旦。
“倘若成灰了还有意识,我定与鸢姀日日缠绵。”他说。
呵呵,看来作为炉子不能泄露的命局,果然已成了他,心中遗憾。
这一次我在谢烬洄怀里,偶然听到了逸风渠传来的私语。
“溯澪,之前那件事虽是阴差阳错,但我属实对不住你……”
谢烬洄驳回他的道歉,似乎想刨根问底。
“你说的事是哪件事,你说出来,我帮你分析分析,圣晟天帝会如何回答你。”
逸风渠那边传来自嘲般的低声笑叹。
“呵呵,我又忘了,你是那个还没有舍掉情根的溯澪。
我的话在你的记忆里,还没说。
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对了,那聚灵珠就快造好了,我晚点儿给你好吗。
总想着,即便对不起苍生,也要对得起你。
替……
多看几眼你。”
逸风渠的声音止息了。
我有点儿懵,溯澪帝君和逸风渠帝君这是什么关系。
使劲儿摇谢烬洄的胳膊,想摇得他仙脉全开,把那些比开天辟地年轻些的前尘往事记忆,摇出来一些告诉我。
可谢烬洄揉了揉沙尘敲击的额头,无奈道:“鸢姀,我只是个在逸风渠面前故弄玄虚,假冒溯澪的炉子。
我现在也是一肚子狐疑,没有练出解疑去惑仙丹的记忆原材料。”
炼丹炉没原材料是吗?我有点儿别的。
我捏起谢烬洄的嘴,口对口给他渡气。
“谢烬洄,你给我起来。”
渡着渡着,谢烬洄就倒在沙漠上,据说是月亮太毒,天色太黑,给他晒中暑了。
“小炉子,你争点气。
点炉子不都得扇风吗,我给你渡气就是在扇风,你试试能不能点燃你记忆的火苗?”
谢烬洄将我抱住翻了个身,我看见他眼里偷走了我眼底的星星。
“鸢姀。”他像是说给夜晚听,深沉如渊。
“你扇这风只会撩起很危险的火,你放心,我不烧。
但我,渴。”
说着,他俯下头。
大漠无风,沙也落定静停,它们在人潮背后,托举着神灵,观看另一种互不侵犯的缠绵。
如天地,如日月,如虚与实之间。
我和谢烬洄,像两只小船,羸弱轻盈。
这船游过人间沙漠,游过丛山峻岭,游过金碧宫阙,游过市井田园。
我们摇摇晃晃,惬意非常,划过永不会搁浅的一程一程。
游过众生恐惧,生灵悲喜,捞起超凡脱俗的愿,又放生了空空如也的心灵。
领略过五味杂陈的思绪,却抚不断他们亲手织造的尘网。
世人总有彼岸,总有怎样就好了,如何就心意满足的未来某一天。
可他们明明转念就到,却总也不知道。
不安,恐惧,心驰神往和期待……这都是世间之河的底色。
还有很多别的别的别的,那是每个人的心底,泛滥又隐忍的小小漩涡。
我们洞穿每一种缺口,就像探访山川沟壑,岩洞深渊。
小洞里有星辰,希望,也有唱不出来的,喑哑的歌。
生命时时刻刻以瓦解活着,不动的外物却以剥离,剥嗜渐渐获得新的「活着」。
下界其实很奇妙,但我们的船却在凡尘纠结出的种种智慧高塔,情感滩涂间找不到停靠的岸。
我们陷不进去,世人挣不出来,于是才有了无数声「苍天啊,你怎么不来搭救我呀」,一声声让两厢伤怀的悲叹。
世间已被崩溃掏空,而掏空的是什么?
是难以叩问的真心。
真心不容塑造,就如我只愿自己爱上谢烬洄,而非一道「情根深种」,便听从命运。
即便,我的现在看上去差强人意,还是个必死结局。
但我的痛快,犹如明心皎月,刺破所有思绪星尘,获得了太阳的热烈。
日光照耀处,满是醒来的人群和百转千声,我们向光而行。
我拉着谢烬洄的手,摇晃到一处土屋林立,孩童们拍手叫:老鼠,小鸟,兔儿,蝴蝶,宝塔,莲花……
声音此起彼伏的笑闹街市。
街上人头攒动,应是当地为某个节庆日子,特意兴起的大集。
鸢姀神女在仙界就是街溜子,遇到个没见过的热闹场景,便拽着谢烬洄化身成凡人,扎进人堆。
孩子们口中的物件并非凭空捏造,出于信口雌黄。
就看一方柳荫里,河边拱桥下,花木掩映处。
一位须发半白的半大老先生,就坐竹筐,声响神清,满脸笑吟吟。
他以一双巧手揉搓着蜜糖色的软泥儿,忽地拉出一条软管,弄做中空。
随即,招呼鼓吹了好久,兴致勃勃的一张小嘴接到口中。
老先生一边继续搓泥儿一边给孩子鼓劲。
“宝儿啊,使劲儿吹儿,越使劲儿小耗子越肥。”
刚脱怀抱的小娃,能有多大气力,再加上他噗嗤噗嗤吹不准,不仅漏风还漏螃蟹沫。
老先生手里的小耗子一定是遇上灾年,或是在穷苦人家屋下落了户,瘦得跟条扁鱼似的。
围观的孩儿看官一阵儿哄堂大笑,羞得小娃直往奶娘怀里钻。
老先生手里的老鼠可不仅是一条穷苦命,见他在小娃娃的长管上随意一折,信口一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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