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熙五年,初冬。
窗外的第一抹天光将宋清词从梦魇中成功解救出来,少女习惯性地揉了揉眉心,起身换掉身上被冷汗浸透的里衣。
里屋的动作很轻,却还是惊动了门口守夜的侍女。宋清词顾自系好衣裳,朝着掀帘走来的侍女腼腆一笑道:“还是把你吵醒了啊,丹娘。”
丹娘接过她换下来的衣裳,感受到触手冰凉,不由得嗔道:“婢子劝姑娘很多次了,冬日里容易着凉,姑娘梦魇出汗了要等着婢子给您擦干了再下塌,姑娘您怎么就偏不听呢?要是受了寒,婢子可没脸给夫人回话了!”
宋清词摊开双臂,由着对方给自己整理外袍,轻声宽慰道:“李嬷嬷病得急,你又刚调到我院中不久,有些事还不清楚。我这人天生多梦,平日里起得又早,实在不大想麻烦你们。万一养成了让人伺候的习惯,阿翁就不带我下乡巡访了。”
丹娘皱皱眉头,有些无奈道:“跟随太守处理公务固然重要,可姑娘十日里有八日会被噩梦惊醒,这很伤神的。得是多骇人的梦,才能让您把衣服都沁透了啊!”
骇人吗?
宋清词仰首阖眸,思考着。
十六年如一日地做着同一个梦,她似乎已经没那么怕了。
毕竟,世人畏惧梦魇,多半是忧心那梦中险境会在某一天照进现实,是忧心自己的将来,可宋清词无比清楚地知道,方才令她在睡眠中冷汗涔涔的,不仅仅是梦。
那是已经发生过的——她的上辈子。
她那时的名字是周词,是一个地方小吏家的独女,家中虽算不上富贵,可父母对她极尽宠爱。她仍然记得自己整日除了读书习字,就是坐在院中梨花树下的秋千上,与好友用狗尾巴草编扎成一只只小兔子。看着太阳快落山了,再一步一跳地上街买两串糖葫芦,往东街衙门的方向迎一迎,不一会儿便能等到自家阿爹,一串糖葫芦给自己,一串给阿爹,等两人相伴到家时,阿娘一定已经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长案,等着开饭了。
她在梦中看不清阿爹阿娘的样子,只能模糊望见他们常常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她还看见,自己因为害羞而挪开目光,只一个劲儿夸阿娘烧饭的手艺好的模样,乐呵呵的,像只等待被摸头的小狗。
阿娘见她这样捧场,一定会不负所望地应和小词几句,譬如什么“给我们家小词烧饭最开心了”“喜欢吃这个,阿娘明日还给小词做”。
日子本应该就这样过下去的。
唯独那一日,不同了。
那是入冬的第一场雪,她如往常一般接了阿爹下值,夸了阿娘手艺,就在食案前埋头大快朵颐的时候,街上一阵骚乱声打断了家中的氛围,那急切的声音并不像普通的邻里拌嘴,更像是有人走漏了什么消息,正被一群过路人围堵着问话。
阿爹拍了拍阿娘的手,率先拿起灯笼踏出门去,迎面便见着自己的上峰带着全家老小登上马车,潦草交涉几句后,阿爹快步回到院中,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愤恨和哀戚。
“北方匈奴突率十万大军攻城,县令和将军早早得了消息,见势头不似往年那般单单骚扰村落,便弃城而逃了……我县只有区区千余守军,如何抵挡得住?我今儿个在衙门上值一整日却没有收到州郡下达的任何指示,他们摆明了是想用边境几县百姓的尸体延缓匈奴南下的速度……”
“这便……没有回旋的余地吗……”小词听见阿娘说。
“入冬了。”阿爹伸出手来,接了几片大颗的雪花,再看向阿娘时,目光中多了几分小词看不懂的决绝,“雪季苦寒,匈奴是要吃人的。”
城门处的战鼓声很快传入大街小巷,小词还来不及反应,便被阿爹阿娘一齐推搡着,骑上家里唯一一匹小马的马背。
小词慌得厉害,街上逃难的嘈杂声令她听不清阿爹阿娘口中的交代,她只能拼了命地抓着娘亲的手不松开,“别,别让我一个人走……阿娘,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
阿爹按住她的手腕,将小马的缰绳强行塞到她手里,竭力维持着以往的镇定,他朝着她沉声道:“傻孩子,我们一家人当然会在一起,只是你跑的太慢了,会跟不上我们的。你骑着小白一路向南,等你跑到平安县最南边的时候,就能与我和阿娘回合了。”
阿爹回头望了眼已经变得蜂拥万分的长街,朝着马儿狠狠拍了一巴掌,“小词,逃啊!”
周词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长街奔袭的,只大概觉察自己的脸上在反复湿润,又反复被寒风吹干,街边无数光景在她眼中都变得扭曲,可她似乎离那句“平安县最南边”还有很远很远。
平安县的马绝大部分要被充作军马,民用马匹在平安县是稀罕物,小词家的这匹也只是不足三岁、难以负重的小马,虽跑的比人快不少,但还是在疾驰一段时间后渐渐慢了下来。
少女左右顾看着,努力辨别方向,急切地期望能快点找到这座城的至南处。
她没想到那段刺耳的哨声那么快的响彻这座城——
匈奴人进城了。
紧接着,短促有力的几段哨音传来,周词原本还不解其意,直到她在马背上,遥遥望见那黑压压一片的屠戮者——所过之处,尽数洗劫虐杀。
肆意发泄的怒骂挥砍声,受尽凌虐的惨叫乞求声……无数种声音充斥着周词的耳膜,她彷徨地调转马头准备回去,却见那群骑着铁血战马的匈奴人以不可估量的移速朝这个方向疾驰,惊得周词座下的小白本能地后退几步。
逃啊,小词。
雪越下越大,小白在仓皇逃窜下四蹄滑了好几次,身后无数人已经追赶上来,有逃难的同乡,更有满口戏谑异语的匈奴人,周词已经分不清南北了,她被夹杂在乱流里,能做的似乎只有紧紧贴紧马背,祈祷着能有一线生机。
可是身边的人都倒下了。
断肢和头颅甚至能飞溅到她怀里。
连小白也被射中了马肚,无法再带着她逃了。
她连滚带爬地往前跑,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已经没有路了——
是悬崖。
也许这就是这座城的最南处吗?
被暴雪覆盖着的崖石格外湿滑,周词踉跄着站直身体,回首望去,目光掠过那几个追赶上来的异族人,最终投向那座遥远的、火光冲天的平安县。
少女的面庞被火光照亮,她的眼睛像一潭死寂的湖水,令人从中找不到任何求生的欲望。这倒是令几个步步逼近的匈奴人感到意外,他们嬉笑着挥动弯刀和马鞭,不急着对她动手,甚至还稍稍让出一条路来,打算引着她主动臣服。
小词唇边扯出一抹苦笑来,这不是她想要的一线生机。
她想要逃到城的最南边,想要再看见阿爹阿娘露出幸福的笑容,想要的是一个能恢复曾经的一切的希望。
她垂眸朝崖底看去,毫不犹豫地倾身跳下。
那一年,周词年仅十二岁。
她死得挺透,但不知为什么,再睁眼时,成了东朝辽东郡太守府中刚刚降世的孙辈长女,宋清词。
起初,她还是留有上一世的完整记忆的,可是慢慢的,那些记忆在脑中逐年消散,等她长到了可以提笔的年纪,想将前世的阿爹阿娘画下来,竟发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
她大抵明白,这就是轮回的力量,任何人都无法与之抗衡。
她唯独记得临死前的那个雪夜——是靠梦。
靠着每夜的梦魇将她不断整合又撕碎,才能记住那一幕。
即使每日醒来后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但宋清词想着,如果这样便不会忘记,也算老天对她的格外垂怜,那便继续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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