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平原这个问题的时候,夏潮愣了一下。
其实她有很多话可以说。夏玲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妈妈,她的爱,体现在许多生活的细节上。夏天的晚上,夏玲为她打蒲扇,用滴过花露水的清水擦洗竹席,在床头挂丝线串的茉莉花。
冬天她会织毛衣围巾还有毛线秋裤,彩色的粗棒针围巾将夏潮严严实实裹成小熊,每天出门都听见她叮嘱:“拉好衣领啊!风灌进去会生病!”于是夏潮也骑着单车,在风里一叠声应答:“知道了知道了!”
早上的时候,她们喝白粥当早饭,配菜是一个在粥面上蒸得热腾腾的咸鸭蛋,对半剖开,黄澄澄的蛋黄起沙流油,夏玲用筷子单独拣出来给她。
夏玲做菜总是很好吃。夏潮爱吃她做的冬瓜白贝肉片汤、榄角蒸排骨、淡菜炒萝卜丝、蒸水蛋……很长一段时间里,三年级的她每次写《我的妈妈》,总要被语文老师无奈地戳脑瓜,说你这是写作文还是报菜名呀?凑字数不能这么凑,评卷老师看得肚子饿,可不会给你高分数。
但最后她往往总能得到中等偏上的分数,年轻的语文老师性格温柔,总会用红色圆珠笔认认真真地划出那些色香味美的句子,娟秀批语委婉地写:真情动人。
夏潮知道,她毫无疑问是在爱里长大的。但现在,她却只是沉默。
片刻之后,她才克制地说:“夏玲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生病之前是清洁阿姨,工作很辛苦。每天大清早就得爬起来上班,周六日还要去给别人家做保洁,总是被很多人看不起,”夏潮一字一句地说,“但我觉得没有什么丢脸的。”
她的声音很认真:“因为她扫的地永远最干净。”
平原怔愣了一秒。夏潮便也抬起眼睛,诚恳地回视她。可惜汽车仍在行驶,她们的目光未曾对视,平原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把注意力投到路上。
于是,夏潮便只能一个人平静地看着前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再次重复:“夏玲是一个很好的人,也是一个很好的妈妈。”
这是真心话。如果在以往,关于夏玲的细节,她还会有很多话讲,就像她小学的作文一样。
童年的她最喜欢讲早晨的魔术,那是清早睁开眼就会在被窝里发现的、热乎乎的叉烧包茶叶蛋,还有炸得金黄酥脆的麻球油条,这是清早下工的夏玲给她带回来的早餐,如果她一个上午都不能回家,那么,她就会提前在电饭煲里煮好咕嘟冒泡的白粥——早晨七点半,不需要睁开眼睛,就能闻到满屋都是热腾腾的粥米香。
但夏潮什么也没有说。
她略去了许多和夏玲生活的细节,因为她已经长大了,再也不需要愁眉苦脸地抓着圆珠笔,去凑三百字的作文。
而她也已经知道,曾经那些温热香甜的惦念,在失去之后再一桩桩细数,就变成在伤口上撒盐。
尤其是对平原来说。
所以,她只是用很温柔的声音说:“从小到大,她给我准备的东西都是一式两份,夏天的茉莉花,她用丝线串成三串,一串给我,另外两串她单独带在手腕上,冬天的毛线围巾,也织两件,一件火红的围在我脖子上,另一件雪白的,夏玲就收进衣柜里。”
“她始终觉得你会回来。”她轻声说,那些隐隐作痛的回忆,在知道是平原在倾听之后,就变得平静。
如同月光照过伤口。
她声音带笑:“我小时候可讨厌你了。小时候我皮得很,一条围巾戴出去半天,很快就变得脏兮兮,但是我妈死活不肯把衣柜那件给我,她说那条围巾是留给你的。”
“我当时就天天盯着你那条漂漂亮亮的白围巾,心里哼了又哼,说你怎么还不回来。”
“还有我小时候闯祸也是,夏玲每次都揍我,我就哇哇大哭,说你就是不爱我,只爱我姐,要是我姐犯错你肯定不会这样子抽她!”
扑哧。平原似乎笑了一声,但夏潮偏头看她,却只看见一张不动声色的脸:“你妈怎么说?”
“她就继续抽我啊,”夏潮苦着脸地说,“她说你才不会和村子口的大鹅打架。”
这下平原是真笑了,传说中那般唇角上扬两个像素点:“我确实不会。”
“所以我讨厌你啊,”夏潮半真半假地接话,又认真地看她,“但你笑起来真好看。”
像昙花,香气缥缈,映入眼中只得一瞬。
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年轻女孩认真的眼睛,玩笑都清澈得像情话。车身偏移一瞬,又回归直线,平原的嘴角放平,握住方向盘的动作淡定从容:“确实欠抽。”
“也有很冤枉的时候好吧,”夏潮抗议,“很多时候都是他们先欺负我的啊!”
“怎么欺负?”
“就是打球抢地盘打不过我,就带高年级的人来和我打架。”
她的声音不再带笑:“还有说我是没人要的丧门星和狗杂种。”
“所以我把他们都打了一顿。”
她不会忘记那一个下午。起初只是因为打球,她和朋友们到得早,就占了这个小球场,没想到半小时后,一帮男孩过来,趾高气昂地说这儿一直是他们的地盘,要她们让位,滚到一边跳皮筋去。
然后就发生了口角,再上升到肢体摩擦。男孩上来推搡,要扯她的头发,却被夏潮抓住手腕,转眼就跟他们扭打做一团。
小孩打架没有章法,全靠逞凶斗狠,而在这方面,夏潮从来不输。那几个男孩骂着脏话,一拳头打得她鼻血直流,耳朵也嗡嗡响。而她默不作声,吐一口血沫到地上,反手扭住对方臂膀,把那几个野小子按在地上摩擦。
水泥地粗粝,皮肉最薄的膝盖和下巴瞬间就血肉模糊。那些起初还在嘴硬的人,很快就痛到从骂娘变成喊妈妈。
一直打到保安发现冲过来,她才放开手。为首的男生是场上唯一的五年级学生,半路被小弟搬救兵加入战场,却被夏潮打得像猪头,自觉颜面受损,仗着大人在场,满脸鼻涕眼泪地破口大骂,说你等着!不就是个没人要的狗杂种吗!
丧门星!贱人!野种!他大叫,未必完全懂得意思,但鹦鹉学舌的恶意已足够叫人鲜血淋漓——扫把星!你妈捡了你,才把你爸克死,害她守了寡!
夏潮又给他了一拳。这一次,她打得更狠,挥拳间自己的鼻血也滴到地上。
野杂种就野杂种。那一刻,夏潮想,她宁愿当一头尖牙利齿的小兽,浑身尖刺直立,就算被逼到角落的时候,也要龇牙咧嘴地低吼,扯下对方最后一块肉来。
最后那男的毫无防备,被她打掉一颗大牙。虽然只是刚刚松动的乳牙,但也足够他满嘴血汪汪,痛得杀猪般扯着嗓子哭爹喊娘。
无论多少次回忆那个滑稽场面,夏潮的嘴角都会浮现出一缕笑。
车载空调嗡嗡地吹出冷风,平原开着车,瞥了女孩一眼,看见她捧着奶茶出神,唇角微微带笑。
神采飞扬的少年气,一种英勇的骄傲,让平原忍不住也翘了唇角。
“后来呢?”
“后来啊,”夏潮想了想,“后来就是仇怨结下咯。一群手下败将又找了高年级的当帮手,在我下课路上堵我,要剪我的衣服和头发,连老师都惊动了。”
“不过你放心,”奶茶凉了,她低头又嘬一口,腮帮子鼓鼓的,锋利不再,又像只仓鼠,“我向来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不但头发好好的,短跑成绩还提高了。”
她用很温软的声音一本正经道:“就是后悔当初没再打狠一点,把后面的仇提前报了。”
还挺懂超前消费。平原微笑:“那很好。”
她心里并不惊讶。
究竟是谁说的少女总由裙摆、蝴蝶结和砂糖组成?真正的少女分明是跃跃欲试的小狼或幼豹,天生有一根旗帜高扬的反骨,也随时准备在悬崖上一跃而下。
只有经历过少女时代的人,才懂其中的天真与残忍,狡黠与脆弱。
轮到平原唇角浮起一缕笑:“我也被剪过头发。”
她声音平静,倒是夏潮吓了一跳——多奇怪,她对自己的事情很坦荡,可轮到平原,她反而揪心起来。
“后来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后来就听他们的话剪喽。”
平原闲适地答,纤长手指搭在方向盘上,镇定从容,并无半分屈辱。
夏潮本能地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你骗人。”
“爱信不信,”平原却轻巧地答,“我说得可是真话。”
她眯起眼睛冷冷一笑。
这笑容与往日都不同,轻盈冷冽又嚣张,夏潮愣了一秒,追问的时间便滴答错过,再想开口,平原已经用问题堵住了她的话。
“所以,”她目视前方道路,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没有告诉夏玲她们骂你的话,是不是?”
夏潮想了想,坦然地回:“嗯。”
“为什么?”
“因为夏玲来了。”夏潮柔声说,没有打算撒谎。
她还记得那天下午,家长很快就被叫来了,一群手下败将鬼哭狼嚎,倒显得她多混蛋似的——虽然确实是她把大家打得满地找牙啦。
自家宝贝儿子被揍得鼻青脸肿,家长指着她破口大骂野崽子,而她擦掉嘴角血沫,正要冷笑着说是他嘴贱该打。
但话未出口就噎在喉头。因为夏玲来了。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夏玲挡在了她的前面,声音冷硬,像铁钎凿进水泥地。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家长之所以这样高傲,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其实是因为夏玲那段日子就在他家做保洁阿姨。
每周一次的上门打扫,定在周六早上九点。而她打架那天正是周末,前一天,夏玲正和那个家长见过。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听见夏玲一字一句地说,夏潮是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从来不会随便动手,一定是你们有人先欺负了她。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夏玲这样严肃的语气。思绪电光石火,夏潮就在那个瞬间决定把话咽下。
所以,最后她只是倔强地仰起头,说,是他们先用球砸我,我才动的手。
“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知道收养这件事了。”平原低声说。
夏潮摇摇头:“也不算。”
“当时只是本能地没说,”她垂下眼睫,“是后来才琢磨出来的。”
为什么家里会有走失的姐姐,为什么会有那些笃定的风言风语,为什么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每次在她提起妈妈的时候,都会特别认真地看着她,说你妈妈很爱你。
大概是夏玲特意和班主任打过招呼,希望她保守秘密,对夏潮多一些关注。
小县城不算大,今天的秘密,明天就变成传闻。好事的人用传闻伤害她,爱她的人们用秘密保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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