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崇道数千年。
无论群山间亦或市井中,俱有道观、寺庙等地存在。奇诡灾异真的会降临,茫茫民众中也真的会有被眷顾的天赋之人踏上寻道之路。
本朝至今八百余年。
那些使王朝覆灭的源头,均被玄都监及其数个前身解决。玄都监以血入道,可所谓“天赋”并不完全与血脉有关,当今天子便是个不得入门之人,终将迎来自己的百年。
青衣人将怀中的伞放在灵官殿门后,施施然踏入殿门,殿中供奉的数个长明灯忽而一齐闪烁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悲悯垂首的神像。
这种小问题本不需他来解决,可毕竟受人之托。
耳边不绝的、充满恶意的嘶吼诅咒声更加炽盛了,或许因为猜出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祂们在恶念与兴奋中煎熬,又将这熬出的血腥痛苦成倍加诸于他身。
自记事起他便被这咒言纠缠,仿佛古往今来世间全部的恶意都朝着他倾泻,有时还会在他耳边念诵他人的心声。
青衣人面容温和,不见焦躁。
*
照夜使们携着一些观中器物和几名观中人去了镜湖狱,声称其中必然有秽影附着之物,亦或是附着之人。
只是,众人甫一离开,云水观主心弦骤紧。
一股冰冷彻骨的恶意如毒蛇般攀上灵台。
老观主当下了悟,毫不迟疑,携法宝赶到灾厄源头灵官殿,封死殿门,断绝后路。
直到所有搏命准备都完成,她深吸一口气,握紧法剑,抱着必死的决心,准备孤身除秽。
就在此时,另一个脚步声清晰地在死寂大殿中响起,正是程皎的哥哥,程熙。
不久前他刚刚目睹了胞妹的死状,刚刚从照夜使那里听到嫌犯的信息,理应沉浸在悲恸之中。
注意到云水观主惊疑的视线,程熙没有走近。
少年人于殿内巨像投下的阴影中,向老观主遥遥拱了拱手。
他解释说,他受人所托为云水观排忧解难,也为家妹讨个公道,请观主不必在意。
接着便不再言语,姿态闲适,仿若春日出游。
云水观主心头一沉,无声叹了口气。
原本预定的同归于尽法,看来是没办法用了,当务之急,是先保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把他送出这已成绝地的灵官殿。
思索间,幡幢忽而垂落。
殿中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呼啸风声,霎时间静了。
一阵寒意猛然窜上老观主后颈,冷汗涔涔。
她死死攥紧剑柄,意识绷紧如将发未发之弦。
静数三息,杀意暴涨!
手中法剑毫不犹豫,猛地向程熙方向刺出!
程熙笑意温和,抚掌道:“观主剑意不俗。”
观主举剑刺中的,是一个位于两人之间的,无法用人眼看出的事物。
一阵滋滋声响,被刺中的东西被法剑灼得痛苦万分,似乎就要消融。观主心头微松,一口气尚未完全呼出——
“可惜。”
程熙平静的两字轻飘飘落下。
下一瞬,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巨力忽的凭空而生,狠狠将老观主掼在地下!
骨骼碎裂的清晰脆响,在风声止息的大殿中格外刺耳,剧痛瞬间淹没了老观主的意识。
程熙一步未动,仍在巨像之下,无法动作的云水观主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清晰、平稳的声音。
他说:“观主所想,在下深以为然,‘天赋’二字着实可憎,多少照夜使碌碌一生,见识不及观主十之一二,却凭天资忝列高位,实乃不公。”
云水观主神志恍惚,不,这是多少年前的想法了?
从年少轻狂,到接受事实的颓丧,再到那位前辈的死亡带来的彻悟……
如今她应该早就不在乎这些东西了……
是吗……
那为什么此刻心中的愤恨让人如此煎熬,更甚于断骨剧痛?
奇怪……当年是因为什么释然的呢?
明明承受了那么多不公!
明明……可以不用死在这里!!!
“可更令在下钦佩的是,观主能从中超脱,”程熙的语调亦如初时,仿佛眼前不是生死绝境,只是寻常茶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阁下,”他语气陡然转冷,“能别再扰人清静了吗?”
老观主的意识已近乎溃散,只能捕捉到零碎的词句,无法将其连成句子,思考其中的含义。
空间倏然发生奇诡的扭曲,像是受高温灼烧般蒸腾变换,自这种扭曲的核心,款款走出了一位红衣女子。
她几乎凝聚了世间人对美的所有想象,容颜之盛,让观主也不由被冲击到,艳鬼这个定义,合为她而生。
红衣人千娇百媚朝着程熙一笑,程熙表情未变,回以礼貌微笑,温声道:“不妨换个尝试。”
红衣人笑容僵在脸上。
不多时,身体变得透明,如水溶在水中,重新化为一团透明物体。
那透明物体似乎在艰难思考着该变成什么,形态缓慢而怪异地蠕动着。
在难以预料的下一秒,发出刺耳尖啸,破空而去,直取程熙心口!
它不是人类,甚至没有主导的具体的灵智,只能依据吞噬过的人模拟人类的思考。
但是它又不是傻子!
没吞成那个小姑娘它已经很不爽了,眼前这人明摆着不受影响,又透出令它本能战栗的危险气息。
“换个尝试”?
当下最好的方法,是直接杀了他!
云水观主顿觉不妙,借住法剑恢复些许力气的她挣扎着以手撑地想要站起,她原以为被压制的痛苦会持续很久,不成想,背上突然一松。
老观主踉跄着站起,透过从额前淌下的遮挡视野的粘稠血迹,看到了令其大骇的一幕——
少年人既没有为秽影所杀,也没有将其斩杀。
他竟似……将那足以碾碎山岳的恐怖存在,吞噬了!
扭曲的空间风暴发出狂风挤入窗隙般的尖鸣,疯狂向少年人冲击而去!
然而,可怖的能量在距离他身躯的寸许,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绝对屏障,徒劳尖啸,盘旋着,盘旋着……
消弭于“暴风眼中心”。
狂风止息。
少年人所做的与不同力量间的拼杀无关,倒更像是,同类之中,强者理所应当吞噬弱者。
法剑的光熄灭,昭示着那令人绝望的污秽之物已除。
殿中巨像下的香炉无声碎裂,化为一地齑粉。
敛去眼底的冷漠,他用早已习惯的温文态度道:“秽影已除,观主高明,多谢相救。”
他清晰地看到,云水观主的表情从迷茫到明悟,再到震悚,甚至看到了观主又再试图握住七星剑柄的动作。
与他所料分毫不差。
他挥了挥手。
云水观主最后的意识熄灭,颓然倒地。
随着云水观主陷入沉睡,他重归宁静。
即便饱含恶意、污浊绝望的诅咒嘶吼仍旧不绝于耳,起码没有外人混乱的心声了。
上次遇到这份宁静还是在……
没有那么久。
他忽然想起一双清明如琉璃般的眸子,和它们霎时弥漫雾气的模样。
几乎在那双眼睛出现在回忆中的一瞬间,他脑海中那常年不绝于耳的诅咒谩骂停滞一瞬。
纯粹恶意变成了贪婪、欲望和——
劝诱。
吃掉她吧……
不是想让我们安静下来吗?
好啊……让她也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让她的血液滋养我们,你不想拥有这样的力量吗?
你知道这有多罕见不是吗……
吃掉她吧。
吃掉她吧。吃掉她吧。吃掉她吧。
吃掉她吧。吃掉她吧!
他早已习惯这永无止休的混乱呓语,任它们在脑中喧嚣翻滚,随着对她的记忆暂时淡化,索然无味般消失,重新回归为不绝的诅咒声。
依她现在的能力,有此天赋,恰如小儿抱金过市,远的不说,那三名照夜使中,不就有那种东西吗?
如无意外,那双眼睛注定会失去神采。
他漠然想,那又如何。
殿门无声开启。
门外青山如黛,细雨斜织。
青衣人拿起门后倚着的那把旧伞,撑开,步入朦胧雨雾中。
*
姜歌云疑心自己听到了雷声。
不是乍起的惊雷,是云层深处翻滚的闷雷声。
下雨了吗?
以涟州的地理方位来说,初夏的确多雨。
不过比起天气,她更应该关心的是她自己。
不仅是在刚刚的通道中,这间作为召魂仪式场所的房间也刻意一般没有点灯。
仅有的光源是环绕在谢、裴三人周身,兀自悬浮、无声“燃烧”的光团。
谢既明的光团最小,光芒也最为摇曳不定,三股光芒共同作用,恰巧足够照亮这间房屋。
除了进来的四人,屋内还有其他人。
他们沉默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对乍然来到的几人和周身那不合常理的光芒显露出些许好奇和畏惧,包括那平日里颇有几分自傲的中年男性,在几位照夜使面前,每个人都“乖巧”至极。
其中还有素光的侍女葛生,姜歌云与她目光相碰,葛生默不作声转开了视线,不发一言。
姜歌云注意到,谢、裴三人的右手背上浮现着与各自光团色泽一致的奇异纹路。
如同活物般流淌着微光,随呼吸一同明灭。
见她好奇,裴雪意转头解释道:
“人间烛火有时会吸引到残存的游魂,召魂仪式需要保持环境的‘干净’,所以要保证黑暗,再以我们的本命火警示邪祟不可接近,也是为了照明啦,然后……”
裴雪意右手在空中优雅一划,仿若从虚空中抽出一泓清泉,一柄通身流淌着银色光芒的细剑,赫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少女从容道:“就可以开始啦!”
“裴姑娘!”谢既明赶忙上前,作势要按住裴雪意执剑的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担忧与羞涩,声音有些支支吾吾,“这、这种事,还是我来吧!”
抱臂旁观的裴雪霄冷声道:“谢兄,未免僭越!”
裴雪意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打断两人的争执,语气轻松却又坚定:“这任务原就是我主动揽下的,自然要我来,小谢还是‘雀’级,我和我哥可是‘鹭’级,这点消耗算什么!”
姜歌云这才看明白,三人腰间玉牌正面的文字是名字,背面那些纹样,恐怕就是裴雪意口中的“雀”、“鹭”等禽鸟等级标识。
不过……“保持环境干净”、“警示邪祟”吗?
姜歌云心中一动,轻声叫了一声系统。
不如人意。
“邪祟”回应了:【系统待机中,宿主有事吗?】
姜歌云没有表现出失望,平静道:【我听到关于照夜使的讨论,有些好奇,想问一问详细的情报。】
系统狐疑道:【和攻略任务有关系吗?】
【不过既然宿主问了,那好心的系统当然要为宿主提供帮助了!】
【照夜使有雀、鹭、雁、鹤四个等级,刚刚加入的新手一般是“雀”级,男主也不例外,当然,他的隐藏实力会狠狠打脸那些给他定级的人的~】
【和之前告诉宿主的一样,后期大反派掌管玄都监……】
说到这里,原本解释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系统突然激动起来: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宿主想要走当上照夜使提前投诚大反派的线路吧!美貌且忠心的下属最后的反戈吗……不错不错!】
无论如何,它说服了自己。
姜歌云随便应付了下系统,结束了脑中的对话。
眼前仍是那个被各种非自然的光芒搅得乱七八糟的房间。
别说是从现代社会来到这里的姜歌云,哪怕是这里的土著,也很难见到这种诡谲景象吧?
姜歌云沉思间,三人已结束了拉扯。
裴雪意神情陡然一变,方才那点轻松瞬间敛去,周身气场沉凝如山岳。
她毫不犹豫地,用左手握紧寒光烁烁的剑身,缓慢、坚定、用力地抽过!
剑身划过少女的掌心,裹上了一层暗红,光芒映照下,竟有几分通透的血色之美。
做好准备后,她深吸一口气,以剑为笔,在室内准备好的空地上刻画。
姜歌云跟着众人一同,低头看向血阵。
没有对应知识的她并不能看懂那些符号背后的含义。
不过她能够清晰看到裴雪意额角逐渐渗出的汗水,以及少女那逐渐苍白的脸色。
显然,那与执剑者左手早已痊愈的皮外伤无关。
姜歌云放慢呼吸,目光死死锁在那些陌生的字符上,努力将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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