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酒吧,公冶已摘掉隐形眼镜,冷风吹来干净的空气,长街光影乱摔,沿着他挺拔的身姿流泻一地。
他洗过手了,可血腥味仍在鼻息间隐约地蔓延。
那是旁人闻不出的异样。
十分钟前,卷曲在酒杯边缘的装饰橙片带着冰镇的香气滑了下去,公冶将酒举至唇边,即便靠它缓解,依旧无可避免地嗅到五六米开外,那只黑色大包里阵阵腐烂出来的血肉味。
持杯的手注入了力道,随即恢复如初——不是邓烟雨的血味。
那包“肉”被现杀现吃,“熟”了有两天以上,又在乌烟瘴气的环境下焖了一晚,味道彻底馊了。
他放下酒,胃里难受得翻江倒海。
卷毛提包时用了两只手,看包下沉的状态,里面大约装着二十斤肉,小半个人的分量,底部晃荡得有点厉害,液体都积在那。
所以他在接近黑包底部的侧面位置留了痕迹。被破坏的布料撑不起那样一坨零散的重物,几番牵扯就会裂开。
潮亮的石板地上,淅淅沥沥砸下数滴污迹,延进黑暗,人们借着光也看不清那细细流出的是什么东西。公冶手插口袋,逆着人流往废旧巷子里去。
“这呢!”
远离北大街的盘山公路脚下,一辆老款桑塔纳打着双闪,卷毛大叔把黑色大包搬入后备箱,关上尾门,绕去前方坐进车内。
车门碰上以后,周遭安静了,他反而有些心绪不宁,瞟了眼后视镜里空无一人的路面,发动汽车,对后座的母女说:“这票干完,咱们就离开灯港。”
两颗灯泡眼努力睁亮,车子发出吭哧一声,喷着尘烟上路。
“你又喝酒……”良久,后座飘来女人的埋怨,嗓音沙哑至极,像抠嗓子眼吐过。
“我天天帮他们收拾残局,不喝点酒壮胆,还能活吗?”
女人咕哝一声:“食爷们没、没吃完啊?”
卷毛扁扁的小眼睛睨向单黄线,默了会儿,嗯出一声。
“那你……把她藏在哪了啊……”
“骡子留了份遗产,”卷毛说,“厕所靠里第三块镜子后头有个洞,以前藏了老多‘钻石’,骡子进去以后,那地儿归我晓得,塞包肉正好。”
“你给女儿积点德吧。”
迂回的山路上,迎面开来一辆车,脑残地打着远光灯,光线掠近一闪,正好照出后座相依的母女俩。妇人身穿黑色冲锋衣,一撮黄发掉落额前,两颊凹陷愁容枯槁。女孩已经摘下鸭舌帽,稚气未脱的苍白脸蛋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她靠在母亲硬邦邦的怀里,一时分不出哪个才叫病入膏肓。
“他们入冬发了兽性,见着细皮嫩肉的就恨不得扑上去,前儿还要死要活地发话挑个年轻姑娘开小灶,饿成那副德性咋就没吃完啊,害我来善后……”
女孩听母亲说得更损阴德,害怕地咬紧虚无血色的嘴唇。
“唉,食爷儿们嘴巴挑剔,那姑娘年纪是轻,但身子管得不太好,怕是昼夜颠倒地过活,里头啥分泌都紊乱了,咬起来肉腻油多,发了荤臭,”山路荒凉得闹鬼,卷毛仗着车少,踩重踏板,提上四十迈,“妈个蛋的我只管抓人递去,哪扒得出成色来,她看上去和瘦子一样啊,谁知道囤了一肚子一腿的脂肪,为这事我挨了好一顿骂呢,不过几位爷也是背着大食主子偷腥,发作不到台面上,娘们似的切着用了足足两天,剩半拉身子吃不下了,留着怕露馅,叫我拿去丢掉,我青天白日的难道找个狗洞丢去啊?没辙了就先在镜子后头藏一藏。”
女人也心疼丈夫为了筹钱,不要脸面地给肉畜做小伏低,任由他发泄不满,叹气说:“不管这些,你钱到账没,咱闺女的病不能再拖了……”
“定金进袋了,还差一半,说是今天这个姑娘到他们手上,再转我。”
开上笔直大道,卷毛又犯老毛病,油门一股脑轰起,速度超得要撞山。
“今天这个……”妇人去回忆邓烟雨娇软的脸和前凸后翘的身材,“长了身好肉,能被他们养上一阵子吧?”
“啧,说不准啊,要是给大食主看中了,她就有的日子来过了;要是她今晚一出笼就给食爷儿们捉去玩游戏,这丢不丢命是另一回事,凭她活好,逗得爷儿们开心了,咱到手的酬劳说不定也能丰厚些。”
女孩突然抓住左胸,张嘴一抽一抽,快出现倒气症状。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别把小花吓坏了!”女人焦急地筛出药片,让孩子含服,冲斜前方那个没分寸的人斥道,“开慢点你!”
“好好好,小花,爸爸不说了啊,你啥也不要想,明儿钱到账,你就可以做手术了,爸爸一定把你的病治——”
嘭!!!
“啊啊啊啊什么——”
车内后视镜下的“一路平安”挂件颠得当啷乱飞,前端受到重压,老破车的两个后轮生生抬了起来,悬在半空,车里的女人小孩发出惊惧的尖叫。
轰隆——阴霾密布的夜空骤然电闪雷鸣!
车屁股像跷跷板支起的一端,朝着天空静止了一瞬,嘭咚摔回地面,震坏了车内没系安全带的三人。卷毛头皮擦破,有那么一刻昏迷过去,很快在战战兢兢的啜泣声中醒来,撑住方向盘往外看,只见挡风玻璃前站着一名男子。
男人手插口袋,融入夜色的黑大衣被山风吹得翻荡,仅用一只左脚踩住了笨重的车头,因发力过猛,车头已被他蹬得变形,狰狞地凹出一口铁疙瘩来。
卷毛打了个寒噤,哆嗦着下嘴唇,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
刚刚,他可是开到……开到将近八十迈啊……
轰隆——!
又是一阵劈天盖地的惊响,曝亮了男人的模样。
这个男人,正瞪着一双翠绿的毒眼死死盯住他们,果真是个神经病。
“老……老俞……”
“老俞……”
妇人抱紧了孩子,溢出哭腔:“是什么啊……你撞人了……?”
卷毛两颊的肉抖得滴水,粗喘好一会才察觉滴出来的不是水,是冷汗。他通身肥肉在颤栗,虚脱的短胖手攥紧滑腻的方向盘,脚挪到油门踏板上。
撞死他,直接撞死他!
珍美而已,中级而已!老子见过更厉害的,老子能撞死他!
两股悬殊的气焰狭路相逢,卷毛在一触即发前就先吓破了胆,可正是被对方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他便逆转般地生出直勾勾的恶意,抛开生死,与男人无声爆裂的双眼交战,也是倏忽之间,他认出了这张脸,明白了一件事——
那虽然是个疯子,却是一个被他逼疯的疯子。
这个疯子找了一晚上的人,找到酒吧街的时候,被卷毛发现了,不过看他进错了酒吧,就知道他还没有理出什么头绪,卷毛便放过了他。
没想到会被跟踪,这个疯子一直在跟踪自己。
他的眼睛不曾眨动分毫,目光沉满了死气,卷毛并未从中寻出食人怪对人类的贪馋与渴望施虐的兴奋光芒,他想生吞活剥的只是一个真相。
仿佛历经了一场困兽犹斗的厮杀,公冶追上他们后,周身的怒意全散了。他疲惫地垂头松了口气,收回脚,不再踩着车头,手也从口袋里拿出来,往旁边的公路观景台一指。
卷毛没反抗,也没犹豫,方向盘右打,桑塔纳开到简陋的观景台上。
妇人看见那个美食家,无端的熟悉感让她极力辨认着:“啊……!”她反应过来,吓得眼泪夺眶而出,“老俞!他不就是,不就是那姑娘身边的……!他怎么找来的?!不要,不要!!”
“闭嘴!!!”卷毛脸孔惊愤得扭曲。
“冲过去吧!下车就真完蛋了,不就是珍美么,还不至于被他怎么样,我们不能停下来啊!”
“逃不了的,这只比我见过的大食主要难搞,”妇人听了这话,震愕得舌挢不下,卷毛无能为力地踩刹车,拉起手刹,“你们不要出来,无论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你要照顾好小花!!你听到没?!”
“我知道了……!”妇人搂着也在颤抖大哭的孩子,绝望地摇了摇头。
卷毛撒开方向盘,视死如归地呼出一口气,开门下车。
观景台上寒风涤荡,栏杆外是陡峭巍峨的群山,那风一下一下冲击着他敦实的身背,他去看公冶,此人眼眸翠绿偏浅,情绪皆搁在里头没杀出来,看着是想好好谈,但卷毛经验多,品得出来,他许久没吸血了。
公冶朝他走去,手机亮屏,往卷毛脸上一怼。
光甚刺目,一张餐馆走廊上的照片映入眼帘,自己的老婆架着个小姑娘。
公冶说:“人呢?”
卷毛听完愣了,以为他会不由分说揍自己一顿,谁知还挺客气:“什么?”
“我问你,”公冶耐着摇摇欲坠的良心,狠声说,“人呢,你们把照片里的女孩带到哪里去了?”
“人……我……我不知道,”见他是讲道理的,卷毛顿时狗改不了吃屎地发起威来,“你有病吧,这条路没灯,你冲我车子前头不想活了?!”
“……”
两个人就站在激烈的风声里,平静对视。
公冶被他装傻充愣的拙劣演技轰出了怒火,眼角拧得锋利无比,他头一次想用暴力来解决问题。
“不知道?不知道是吧?好。”
再三确认,卷毛只管闭嘴摇头,他冷笑了一声,俊美的面容缓缓撕开,大步流星越过卷毛,走向桑塔纳,猛然打开后车门。
“啊啊啊啊啊——妈妈!”女孩一仰头,望见个高大恐怖的男人,心脏霎时紧缩,瘫软在母亲怀里抽搐,眼珠子吊起。
“不要,不要啊!!”妇人大叫着,一手抱孩子,一手哆嗦地挥,“我求你别吃我孩子,我求你——”
“老俞!!”
卷毛知道自己干蠢事了,扇了自己一巴掌,屁滚尿流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公冶脚下:“爷,爷!我孩子心脏不好,我求你别吓她!我错了,我错了!我给您磕头,您饶了我孩子吧!”说着竟然真的咚咚咚磕起响头。
公冶从没领教过这种阵仗。
“对不起——”妇人把孩子护在身后,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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