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薇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头,朝对面的位置望去。
公冶垂着眼睫,放下刀叉,面前食物似乎未动,顺手拿起的水杯挡住了一半表情。
赛薇疑虑地收回视线,放在腿上的手紧了一紧。
周围高谈论阔,泛出几声笑。公安部的两个和崔瀚等人附耳说了什么,一时间大家都满眼柔腻含笑,越过顾令萍,瞧向公冶。
这张酒桌上,形形色色之辈已聚拢成一团,像群黑漆漆的蚂蚁,分泌着蚁酸,盯上了某只落单的壁虎。
崔瀚对上他那双狭长的,带着点攻击性的绿色眼睛,下意识清嗓,把目光挪开了:“顾院长,离双紫星开幕没多少时间了,您还没考虑好?”
有人附和:“大家都是爽快人,顾院长也不必太瞻前顾后,是吧老孙?”
公安部一人推了推眼镜:“只要你们按规矩来,别给我们添乱。”
“哈哈哈,老顽固,”涂屏笑了,说,“来影青警官,我敬你一杯。”
“……”
这是干什么,聊完事就找他敬酒,搞得好像他愿意加入似的。
这场酒局既然来了,就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再者,涂屏的酒也推不掉。公冶拿起杯子,随便抿了一口。
而这一口,直接让他接下来两个小时沦为了靶子,他被灌了很多,也低估了这瓶中辣液,玻璃杯里的度数随着液体翻荡、气泡翻滚急剧上升,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人与物在他眼里全成了高浓度的东西。
顾令萍翻开湿毛巾擦拭手指,对角落里的赛薇遥遥一笑。
“听说美食家酒量个顶个的好,影青警官这就不行了?我说老孙,你们那培训公美,这酒量培不培训啊?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按着公冶的肩膀使劲摇了摇,让他起来喝,一群人围上来的气息令他窒息。
桌上的茶冷了,赛薇握住杯子,也忍住了眼眶里的东西。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哭,这种事早该习惯了,如果是哭自己的命运,那更没必要。
赛薇不爱自己的姓氏,偏偏要一生依附于自己的姓氏,小的时候,她就常听父亲说,“辛克莱尔”这四个字代表着绝对——绝对的瑰望,绝对的尊荣,绝对的胜利者。
“赛薇,不要放弃,我们会摆脱今时的困苦,我们即使不伟大,也不会永远平凡下去。”
后来她连平凡地活着也成了奢求,她在日复一日经历人生的至暗时刻,那个逼仄的家中,只有满身酒气的丈夫和遍体鳞伤的自己,她想要个男孩,老天也没能如她所愿,也是那年,元首夫人得了个孙子,父亲去恭贺了,屈膝跪在一口襁褓面前,极尽笑容。
他们是旁支,生来低人一等,她认了。
政权更替那夜,她躲在破旧的木屋里,窗漏风,壁炉也是坏的,父亲登兰背对着她放下捡来的枯枝,说:“你身上的血……你杀了他?”
赛薇搂着熟睡的女儿,右手还握着血淋淋的剪刀,这把剪刀前不久刺向了丈夫的心脏。
“爸爸,新王没杀我们。”
“是的。”
“他没杀我们,甚至没过问我们。”
“是的。”
“不是因为一念之慈,而是我们被遗忘了,对吗?”
她的问题没得到答案,登兰静默地点燃火堆,枯枝在高温里断裂,澄澈的火光映射在赛薇憔悴却坚毅的眸中。
她需要机会,只要有,她可以等,无论付出何等代价——
除夕,坠崖,爆炸,大雪……遥远的典则宫在夜色风火中撕裂成杂草。
无论牺牲谁。
她寻到了一线生机,枯萎的心田燃起一颗名叫“答案”的火种,从前不敢有的奢望如今有了,她不愿再下跪。
而此时此刻,这唯一的生机就在她对面任人宰割。
顾令萍永远能做到,把别人最在意最珍惜的东西一点一点毁掉。
赛薇浑身凉彻,她才知道原来当人情绪过于激动时,身体会失温,手脚会抖得无法自控。
“去洗把脸,”顾令萍对公冶淡声说,“别在桌上失态了。”
人出去了。崔瀚过来将白酒一起,给公冶的杯子咣咣满上:“顾院长,没趣了啊,正到精彩阶段呢,支走他做什么。”
孙主任呼了口烟,敲敲桌:“哎,一瓶哪够啊。”
“够了吧。”
“再开一瓶,我瞧他忍着。”
顾令萍理了理鬓发:“各位,还有女士在呢。”
“哎哟,令萍,别介意,他喝高了说浑话,来,我们碰一杯。”
顾令萍欣然举起酒杯,露笑的双眸冷得结霜,将他们各个剜视一遍,一口饮尽杯中红酒。
公冶走进洗手间,把门关上。
胃在拧紧,排斥一切流向它的液体。他苦不堪言,目光所及之处皆摇摇欲坠涣散如水,奇怪的热意袭来,他从头到脚在发烫。
他用凉水洗了把脸,体内的燥热持久不退,他确定身体出现了异样,也知道那些人期望看到什么。
水龙头唰唰放水,打湿白净的瓷盆,公冶解开袖口,卷起袖子,洗了手,不紧不慢将歪斜的领带拉正。
聊天内容三句不离双紫星,却又独独不请祁泰,一个个躲在小房间里计划得有南有北。
在打什么主意?
还有公安部的人……他们想干什么?
“啧。”公冶垂首,撑着洗手台,西装紧致地勾勒出背部线条。
再拖延下去会有人找过来,可他也不能放任如此不稳定的身体继续应付那帮恶趣味的高官。
他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利爪和獠牙不可控地露了出来,沉重炽热的脉搏撞击着狂流的血液,他的身体急需降温。
兜里有镇血剂,他先打了一管安抚体内的躁动,往外走时,胸口依旧有股冰冷的余火。
长廊壁灯暗淡,四面如镜,他有点找不着北,绕了两遍才出来,出口站着一个人,是戴蕾丝网纱帽的女人。
赛薇扭头见是他,快步跑来,把他往电梯方向推了推:“快走。”
公冶欲言又止。
“你快走,”赛薇急得声音发尖,“别回去了,快走吧!”
这里离包厢隔了一个大转角,不远也不近,公冶看她一眼,未作犹豫,转身走了。
半小时后,酒店停车场,赛薇被顾令萍用力扇了个巴掌,她连连后退,整个人扑在古思特的车身上。
“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是。”
“我给你和他见面的机会,也给你和他说话的机会。”
“……是。”
顾令萍一把扯起赛薇的头发,笑容狰狞:“是啊,我什么都给你了,那么你是如何报答我的,让他能做出这种事,他就算再叛逆也不会丢我的脸!”
赛薇嘴角渗血,畅快地笑了笑:“生气了?如你所见,我说了什么,你最清楚……”
顾令萍震怒到脸颊发抖。
“顾令萍,你以为我不敢吗,你以为……他不敢吗?”
“你错了。”
“你能怎么样,不就是杀了我吗,你动手啊。”
“我不会害怕,为了格拉西亚,我什么都敢做。”
“我什么都敢——!”
顾令萍拽起她的头,往硬而厚的车窗上猛砸,赛薇瘫软倒地,暗红的血液顺耳侧滑落。
司机闻声赶来,看着一声不吭在擦手的顾令萍,以及快失去意识的赛薇。
“文森,买张明早的机票,送她走。”
“登兰先生问起来……”
“你去告诉他,他女儿惹怒我了,”顾令萍咬牙切齿,一步步逼近司机,用力拍自己胸膛,“渡莲是我的,我养大的孩子,我养大的!只能是我的!我绝对不会还给他!别再来找我!”
“登兰先生如果亲自来找您……”
“那就杀了他。”
“可……”
“我说杀了他!”顾令萍眼中迸出嗜血的凶光,司机立即禁声,去扶地上的赛薇。
顾令萍坐进车内,手机快速翻到备注为“Lian”的联系人,拨过去,对面无人接听,她继续拨打,直打到对面关机。
顾令萍默了一瞬,骤然砸飞手机,在车内咆哮。
“师傅,停这就好……”
公冶掏了一沓钞票拍司机手里,司机师傅手一颤,那钱就哗哗溢下去,他傻呆呆地张嘴:“小哥你给多……”
他听也没听,下了出租车,往前走了百米左右,看到了住宅大门的光。
夜风舒畅,吹响了头顶的行道树,枝叶在月色下摇曳低垂,空气中散出露水的气息,他虽然醉了,感官却空前敏锐,他听到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虫鸣,也记得有人告诉过他,那种虫子本身不会叫,是飞动时身体与空气摩擦,才产生出咝咝的声音,让你有了虫鸣的错觉。
是什么虫子?
记不起来了。
轿厢内壁的镜子发凉,他靠着,感觉舒服许多,睁开眼发现电梯门已开。
没有走错楼,也顺利来到了家门口,密码一次成功解锁,拉开大门——
接着,他的脚被低到不存在的门槛一绊,整个人飞了进去。
他重重落在地上,万幸脸没着地,就是姿势不太雅观,像小狗踩空摔下台阶屁股朝天给大家拜了个早年。
玄关灯亮了,他迟缓地动了动,坐回冰冷的地面,翻找口袋里的镇血剂。
酒劲再度翻上来,汹涌得厉害。
“掉哪了……?”
镇血剂找不到,他喃喃自语,手往上稀里糊涂抓了两下,好不容易碰到柜子借力起身,站直的瞬间,他脑子嗡的一下,清空了。
呆呆站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要干什么。
环顾一圈仍旧没想起来。
他也不着急,事已至此,先换鞋。
家里安静极了,沙发上的枕头和软毯被用过,茶几上放着一只青蛙水杯。
公冶走过去,像个三岁小孩茫然盯着青蛙杯,随后朝房间走,才迈出两步就踩到一坨软软的东西,这东西毫无征兆叫了声——叽呀!
他吓得缩回脚,愣了几秒,继续朝原位置踩去,那东西又叽呀一声大叫,公冶默默后退,坐进了沙发里。
他打开手电筒去照,是只毛绒小鸟玩具,猫咪的最爱。
毛绒小鸟本身不吸引人,可它会叫诶。公冶都打算绕过它了,没忍住又折返回来,捡起圆滚滚的小鸟,捏了一下。
挺好玩的,可以给纳税玩。
他完全不在乎这只鸟玩具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
捏了会儿鸟,他忽然想起前面要找什么了——镇血剂。
他起身往房间去,刚握住把手,房门快他一秒打开,他握了个空,发醉的身体也没稳住,一下子抱住迎面出来的人朝里踉跄两步,再次狼狈地摔倒。
“啊!”
邓烟雨惊叫,身子往后仰直直倾倒下去,她心喊完了磕到后脑勺会不会失忆啊她不要失忆啊!再睁眼,她已被某人抱在怀里一动也不能动了。
某人的手垫在她脑后。
屋里大灯开着,放在被面上的平板没熄屏,讲课视频已结束。
她准备睡觉了,听到外头有鸟叫,下床正要去看看。猜到是他,不过她没料到这人童心未泯会玩那只鸟,那是她买给纳税的。
身上的人不动,邓烟雨拍拍他:“怎么才回来?你是……唔……”她力大如牛地推开人,捏住鼻子,“大哥你喝了多少啊,一身酒味。”
公冶艰难地撑起身,不好意思地对邓烟雨笑了笑,乖乖汇报:“不多的,就两……三……五瓶吧……”
“……”
见她不说话,公冶歪头,去瞅她轻微泛红的脸:“你也喝酒了?”
“没有。”
“那你……脸好红啊。”
“热的。”
邓烟雨盯了他许久,公冶说:“你看我干嘛?我很好看吗?”
“嗯,你把额头露出来了,好好看。”
这回换他沉默了,用自己那烧干的CPU尽力破译她这句话。
“你压痛我了。”
“哦,对不起。”
邓烟雨抽出压麻的小腿揉着,顺便打量他这一身考究的行头,目光落在饱满的温莎结上,它挡着他喉结至锁骨的线条。
“你这是去应酬了?”
公冶垂着头,手按在额前:“陪人喝酒。”
“你工作日不是不能喝酒的吗?”
“不喝……也不行。”
“熊警官也在?”
“不……顾院长,和……好多人……”
“我扶你起来吧。”
“没、没事,我自己可以。”
世界在他眼中飞速旋转着,他跟原地转八圈走直线的人一样,起到一半就地动山摇一脚蛇了出去。
扑通——公冶爽快地双膝跪地,正正好跪在邓烟雨面前,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拜年。
“我扶你起来吧哥。”邓烟雨加了声敬称,使出全力搀起人往床上送。
“别别别,稳住,往那,朝你十三点钟方向走。”
十三点?
“你骂我……”
“谁骂你了,傻狍子。”
她把人照床上一丢,麻利地给他西装敞开,领带松开,衬衫解开:“直线都走不了,还知道在客厅玩鸟,它有那么好玩?”
“你就给纳税买了玩具,我的呢?”
“你多大个人了还要玩具。”
“我八十岁也要玩具。”
邓烟雨失笑:“我买了两只鸟,还有一只在包里,明天给你。”
“真的吗?”
“真的。”
公冶称心了,眼中浮现亮晶晶的醉意,露出小孩般的天真:“小雨,你知道达菲家族吗?”
“知道,你提这个干嘛,想去迪士尼玩吗?”
他点点头:“我想……带你去看花车巡游,看玲娜贝儿。”
“好啊。”
“带你看……星黛露。”
“我还要看饼饼,欧陆,托尼。”
“我都带你看。”
“我要买它们的包包。”
“我都给你买。”
“我要每周去一趟迪士尼,我要看一百场烟花秀。”
“我一定……”他红着脸,傻乎乎地笑起来,“一定带你去看烟花。”
邓烟雨无非是在哄这醉鬼,顺着他往下说,讨点可有可无的承诺,可他总是在当真,这一笑宛如流星灼亮长夜,令她不知所措。
公冶说不出太多话,手背覆在脸上,忍耐酒精的折磨。邓烟雨探探他额头,去厨房冲了杯蜂蜜水,他喝了,还是难受。
“我去洗……你先睡……”
“你别栽马桶里了。”
他这个状态下还知道洗漱,邓烟雨在外面警告他不许洗澡,他委屈地说你嫌我身上有味。
喝醉真就换了个人。
“我不嫌弃,我晚上陪你睡,你好了快出来。”
过了许久他也没出来,邓烟雨叉着手臂等在门口,他耗不起,开门了。
“我去书房睡,”她仿佛是什么毒物,公冶为躲她,人都贴墙了,“你也早点休息……”
“你是不是难受?”
“谁喝醉不难受,我半夜吐了你要骂死我,我走了,晚安。”
邓烟雨抬臂一挡。
公冶微红的面容满是紧张,邓烟雨一目了然,拉他去床边坐着,公冶见她蹲下来了,惊慌地按住她头:“这是干嘛。”
“不是不舒服吗,一直嚷嚷。”
“那你也不用这样。”
“我们现在是男女朋友,有什么不可以?”
“我现在不清醒。”
“一加一等于几?”
“等于三,我不清醒,别靠近我。”
邓烟雨也不强求,他的状态看起来确实喝高了:“确定不要?”
他甩了甩脑袋。
“那你自力更生吧,书房出门左转。”邓烟雨懒得再管,上床钻被子里,大灯一关,蒙头睡觉了。
他的世界还在转,带着一阵一阵华尔兹般晕眩的头疼,他想站起来,双腿却像断了一样静止,手倒是在发颤。
他自认没有醉过头,殊不知今晚的量让正常人来喝是要进医院的程度,邓烟雨也不清楚他喝了多少,只以为过一晚就没事了。
昏暗的环境里,床边小心翼翼传来一句:“你稍微扶我一下……”
“不扶,谁叫你拒绝我,”邓烟雨困了,翻了个身,“我不想下床了,你就在这睡吧,书房又没床书还硬……”
扑通!
床边再度响起摔倒声。
强迫自己站起来的后果就是摔得膝盖发青,手掌也破了皮。邓烟雨听他摔倒后没声了,猛然掀被下床,把灯打开:“阿冶?”
底下唔了一声,之后再无应答。邓烟雨喊不醒他,慌了,在深夜十一点叫了救护车送医院。
急性酒精中毒,引发并发症,要输液。医生对此直摇头:“酒量再好也不能这么灌啊,真当自个儿酒仙转世喝不死么,这儿签字。”
邓烟雨手发软,甩了两下才握住笔。
公冶昏睡没多久醒来了,邓烟雨就坐在边上,见他醒了,眼泪似断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下:“你要吓死我啊,怎么叫你都没反应,你知道你脸多白吗,跟死了三天一样,比上次发烧还可怕,医生说影响到心肌了,让你戒酒,你给我戒酒你听见没有!”
他还没崩溃,她先崩溃了,因是深夜,哇哇哭也得收着声,公冶一个大病未愈的人只能费劲坐起来给她擦眼泪:“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你没事个爪爪你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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