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录音室里,空气缓慢地流动,几近凝固。
明明空调开低温,体感却燥热得像夏天。
宋呓欢心跳如鼓,每下都撞着肋骨,颈部大动脉的每次跃动都打在迟燃的手背。
“你这是想睡我的样子?”迟燃将手缩回去,“真想睡我,至于慌成这样?”
宋呓欢气还没喘匀,腾不出空回答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迟燃后退一些,也学着她的样子靠在墙上,偏头说:“在没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以前,不可以稀里糊涂地做决定。”
“…我要睡你!”
他退开的瞬间,宋呓欢忽然就得到氧气,尽管底气不足,但还是强撑着大声说。
“好,那就当你想睡我。”迟燃难得好脾气地顺着说,“那么,我不愿意。”
宋呓欢抿着嘴唇不说话。
是因为年龄差?还是因为认识的时间太短,或者是她说起话来没脸没皮,吓到他了?
她在等他解释。
“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不愿意。”迟燃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稀里糊涂地要求,我就这么答应你,那么我们就再没有别的可能了。”
宋呓欢怔忡抬眼,直直地望向他。
迟燃微微偏头,努力地“看”向她,认真地说:“宋呓欢,我想跟你有别的可能。”
泛着灰调的眼睛,依稀可见她的倒影,也是灰色的。
可能性。
在宋呓欢的认知里,答应就是睡,不答应就是不睡,不会有什么延展引申的含义,更跟“可能性”三个字扯不上关系。
可迟燃说,我想跟你有别的可能。
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她来来回回默念无数次,怎么念都觉得陌生。
她实在对于“别的”二字缺乏想像。
“别的”是不用隔天吃香菇,“别的”是不用九点半睡着,“别的”是不用跟妈妈做唯一的朋友…
她眼里的“别的”,只有去做那些不让做的事,没有去做那些想要做的事。
她对自由缺乏想像,也就对可能性缺乏想像。可她必须如此,这样她才能永远知足,不知足是远比缺乏想像更可怕的事。
想象无数种可能性,是件宏大而又漫长的任务,不适合她。
她猛地抬手推向迟燃,他毫无防备地被推得趔趄,哗啦啦地撞到地上散落的椅子。
“你殴打残疾人!”他皱眉。
“我哪有那个美国时间跟你搞什么别的可能!!”
丢下这句话,宋呓欢逃跑似的蹿出去,硬底帆布鞋踏在遍地散落的杂物上,几声碎裂的脆响。
迟燃膝盖方才狠狠磕在桌腿上,痛得弓起背。
不知是痛的还是别的什么,他长长地叹息,尾音绵长,被四下的吸音棉吞噬,无声无息。
早春的夜没有书里描写的那么宜人,纱窗外无星无月无风,以最沉闷无趣的方式,将人憋闷出满身薄汗,连流汗都不痛快。
宋呓欢额角的汗珠倒是落得很痛快,顺着鬓角砸进枕头。
夜灯将影子投射到窗台,窗外树影静立,影子反倒无风摇曳,伴随着布料摩擦的声音。
窗外寂静,窗内是低低的喘息声,和着某种嗡嗡声,或是录音设备接触不良的电流声,难以辨认。
她将脸躲在被子下面,汗珠涌出来,落得越来越快。
春日的夜晚浸泡在无边无际的静谧中,任何一点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她只好咬紧嘴唇。
陌生又莫名熟悉的感受不断堆叠,云朵似的拖着她不断攀升,靠近太阳,靠近再靠近…又猛地坠落。
氧气变得稀薄,她不得不大口呼吸。
她歪在床上,连根手指都不想动。就像走在漫长而又崎岖的道路上,攀上一座并不惹眼的山,登顶的瞬间,灾难便落下来。
直到心跳放缓,全部感官都平息下来的时候,宋呓欢才惊觉灾难的根源。
这样灭顶的感受,并非完整地属于她自己。
登至山顶的那一秒钟,一旦与任何具体的名字、鲜活的个体联系起来,便如灵魂打上烙印,宣告灾难伊始。
她的灾难,名为迟燃。
仿佛灾难的预演,她整夜噩梦,次日早上起床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宋呓欢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来,嗅到香甜,自前日沉积的坏心情变一扫而空。
这是她最大的优点,健忘。
她的消极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通常只需要睡一觉,就又变回那个快乐比格。不知是她记忆力太差,还是癌症这样的大事压下来,将其他事都衬得渺小,才让她擅长忘记坏事。
总之,她看到那碗香蕉燕麦粥的时候,心情大好,全然将昨天的种种不忿丢在脑后。
“果你竟然下厨啦??”宋呓欢感叹,“我一定在梦里没醒,来来来,你掐我一下。”
果果没伸手掐她,将燕麦香蕉粥推到她面前,“尝尝看,喝不下也别硬喝。”
这碗粥根本就是为她的身体量身定制,甜而不腻,很好入口,她毫无阻力地喝下半碗。
“你还有这厨艺呢,之前怎么没露一手。”宋呓欢心满意足地感叹,“嗯,你怎么没给自己盛一碗?”
“我待会喝。”果果说,“这个食谱简单,好喝就行。”
“哦对!我之前居家无聊翻到个小公园,风景特别好!”宋呓欢翻出微信给她看,“我们可以去划船爬山什么的!而且那个山我看过,叫它土坡都算抬举它,超级矮,咱俩这破体力绝对没问题!”
果果看着没有特别兴奋,也没说话。
宋呓欢手一挥:“我决定不在男人身上浪费时间,我要去看山看水亲近自然,玩点有意思的。等天气暖和点我们就去吧?你多给我多拍几张人生照片…”
“宋呓欢。”果果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她。
“这么喊我很吓人哎…”宋呓欢看清她的神色,后知后觉地不安,“出什么事了吗?你…好严肃。”
她这么一问,果果反倒不说话了。
宋呓欢撂下勺子,急促地问:“怎么了…你别吓我,你哪儿不舒服吗?”
“我…”刚一开口,果果眼眶便开始泛红,“小公园…我可能没法陪你去了。”
宋呓欢猛地哽住。
果果泛红的眼眶说明一切,她嘴唇颤抖,不听使唤,“…你是不是要搬出去。”
果果不说话。
那就是默认。
宋呓欢轻声说:“难怪你找人来修东西…你早就想搬了,你从那时候就在做准备。”
空气凝固,锅里温着粘稠的燕麦粥,拖泥带水地冒着泡,是寂静厨房里唯一声音。
她们面对面坐着,像照镜子那样,相对落泪着沉默。
你不能走。
四个字太过单薄,拉不住人,宋呓欢只好满脑子搜刮指控,能留住她的指控。
“我跑出来的时候,是你邀请我跟你一起住,互相照应的。”她说,“你不能就这么抛弃我。”
“我没有抛弃你,你以为我就那么想搬出去吗?我不想跟你开开心心地待在一起吗?”果果轻声反问,“是我不想吗?”
她和果果在病友群里相识,她签署姑息疗法同意书后,王女士恨不能将她绑着四肢押到医院,她只好从家里逃出来。果果比她更早些转入大城市的姑息科室,主动邀请她合租。
果果是她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她与果果是与世俗背道而驰的反叛者,是被逼无奈捆在一处的末路狂花,是没空做梦又只剩做梦的人。
在宋呓欢的设想里,她们永不分离。
汹涌的哀恸几乎要将她淹没,但不能哭。
哭是分离的序曲,哭了就是认输就是接受事实。
她绝不接受。
宋呓欢咬着牙摇头:“我不管,你不能搬出去,是你骗我来的。”
“我骗你来的?”果果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下去,她叹出口气,“宋欢欢你说的是人话?我房租交到十月份,就没打算再找你要,我把这破屋子能修能补的都弄好,我生怕你找不到下一个室友…有这么会赔钱的骗子?”
宋呓欢偏过头,硬生生忍住汹涌的眼泪,咬牙说:“你欺骗我的感情,你就是不能搬。”
“我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不吸氧的时候感觉头上套着个塑料袋,多说几话都憋得指尖泛紫,……你看我一眼!”
果果彻底惹恼,她抬手脱下家居服上衣,丢在地上。
宋呓欢没敢看过去,余光里瞥到干枯的肋骨,泛紫的斑块和泛红的抓痕,以及透明的芬太尼贴片。瞥到的瞬间,她眼泪就砸下来。
方才的指控不过是色厉内荏,她再说不出话,呜咽着捡起家居服,不敢看果果,手忙脚乱地试图给她穿上。
家居服皱成一团,她怎么也找不到领口,泪眼模糊看不清楚。
“…你穿…袖子…这是袖子…你穿上对不起我错了…你穿…”宋呓欢胡乱地说着,连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明白。
果果一动不动地站着,剧烈地呼吸。
宋呓欢怎么也找不到领口,只好用家居服裹住果果,裹完立马逃避似的移开视线。
“…对…不起,对不…”她低着头抽抽噎噎,话都说不利索。
果果注视她许久,才重新穿好衣服,抬手抱住她,将她的脸埋进柔软的家居服里,柔软的布料吸收泪水。
“好了好了。”等她崩溃完,渐渐平息,果果哄小孩似的柔声说,“我们把话说完,行吗?”
“嗯。”她脸埋在果果怀里,闷声说。
这是她们第一次拥抱,温暖又硌人。她们之前偶尔手拉手、有时挽着手臂,但从未做过拥抱这么肉麻的事。
离别让一切都变得难能可贵,包括肉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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