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见他于天佑五年的夏日,大乘的天牢之中。
那间号称专供给皇族的、用土石砌满了四面围墙的牢笼,仅留下个巴掌大的风口,门又是常年封锁,里面吸口气都是带着浓浓的水雾,闷热得几近蒸笼。
彼时的他早已丢了衣衫,光着上身背靠着贴在墙壁上,只为汲取丝许凉意,额上沁满了汗珠,见我站在门口,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却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强拉开一个戏谑的笑。
“嗬,狼窝虎穴里怎么进来个小兔子?”
我皱了皱眉,只觉得此人恁的轻浮,心下稍有些懊悔起来,不禁回身看了眼来时的路。
入口处那扇厚重的木门发出了腐朽的闷响,正被人用力关上,外头些微的日光在檐角的狭缝和栅栏的空隙中勉力钻进来,却只滑落到门口最上的两级石阶,堪堪止步于阴冷的晦暗前,黢黑一片的石阶,仿佛一直通向自己此时身处的幽冥炼狱尽头。
沿路而来每一片陈旧到发酸的栅栏之后都寂寂无声,每隔三丈许便立有一个狱卒,如同土塑木雕一般无声无息,纹丝不动,只有中央一个火炉中的柴木在噼啪作响。
我一时间恍惚有种自己被捕,正要关进里头去的错觉,紧攥了下肩上的包袱,手不禁微微有些颤抖。
此处是天牢,惟有身犯祸国殃民之重罪者才会被关押在此处,而等待这些人的大多都是一个死字。
因而在来之前,我曾无数次想过,为何一个天牢中的死囚,还需要找大夫医治看护。
诚然我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出身的大夫,只是自小在医馆的先生那里帮工,学过些许,又时常跟着先生出诊,替他打打下手,好方便给权贵人家的夫人小姐瞧瞧病,维持点生计罢了。
这差事是哥哥揽来问我的。哥哥朝晖,大我八岁,因为初年时候战火不休,将尚且年幼的我托付给医馆先生便跑去从军了,直到天佑四年初,战事结束才得以回来,倒是在军营里混了点小小的名头。
听哥哥说,这事儿是上头一位贵人吩咐下来的,正缺人手,要寻个可靠的,又懂些岐黄之术的姑娘,办好了大有嘉奖,唯一弊端便是要在天牢中待上一段时日,故而大多姑娘都不愿去,末了问我意下如何。我听着觉得若得了贵人赏识,对哥哥前途也当是大有益处,便果断应了下来。
虽应得痛快,但心下还是不免惴惴,转念便想到天牢里会关着怎样的恶鬼凶妖,而等着我去诊治的又不知是哪一路鬼神,各种胡乱猜测着实令我有些担忧,毕竟从未见过牢房里的模样,更罔论天牢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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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眼前这个通身狼狈的清瘦男子显然就是我要医治的对象,他显然是中了暑,此时早已没了站起来的力气,只靠坐在墙边不断喘着气,疲乏的眼帘耷拉着半阖不下,被人抬出去的时候还沙哑着声音,嘴里断断续续地轻声说着调笑之辞。
他语声含混,我又忙着用布巾蘸水替他擦拭,施针给他退热,只大约听到些零星词句,他反复说着一个姑娘家别待在这种地方,若实在因生计所迫,他可以给我些银两。
我心下不由失笑,这人都沦落成了阶下囚还有闲心来担忧旁人呢。
须臾,他悠悠转醒过来,见了我,头一桩事竟是抬手去撕衣裳的袖子,我被他举动吓了一跳,这可是刚给他换上的干净衣物,赶忙上去阻止,所幸他刚醒来力气尚未恢复,这袖子才堪堪在他手下逃过一劫。
他抬眼看我,语气全不见先前的轻佻玩笑,而是分外认真:“说真的,切莫因我留在此地,若是为了银钱生计,你出去后找兵部尚书府的邢大人,就说广陵王向他借些银两,想要多少说便是了,我这就撕截袖子下来写个字据给你。”
说着又要动手,我好说歹说地劝了下来,表示走不走不由自己说了算,叫他别费心思了。
我问他:“你是广陵王?那个北伐收复所有失地,将夷狄打得远遁千里的大乘战神广陵王?”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嘿嘿笑了:“哎,也没那么厉害啦……”
我却心里微微一沉,想起了现下外头传的流言,广陵王用妖蛊之法咒害自己嫡亲兄长,并影响了大乘气运,导致天灾连连,民不聊生。他既然被关在此处,想必流言是真的了。
我瞧着如今这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昔日战神,一时有些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问了我名姓、家人之类的问题,我一一答了,说起了家中有个在镇北军中效力的兄长。
镇北军是他从前北伐时的旧部,他便问我兄长名姓。
我道:“区区小衔罢了,殿下想必不记得的。”
他却仍旧追问我。
我只得答了“朝晖”。
他挠了挠头,似乎想不起来。
我微微垂了头,哥哥不过是他昔日麾下万千兵士中的一员,他这样地位的人,不识得哥哥也在情理之中。
他思索了良久,忽然露出个豁然开朗的笑来:“哦——是阿灰。”
我愣了愣,他又凑近些瞧了瞧我面孔,兀自点了点头:“确实像他的妹妹。”
“殿下识得我哥哥?”
“自然识得,还是我一手提拔的。”
他与我讲了些哥哥的事,哥哥在镇北军中隶属斥候营,先前攻打夷狄时,哥哥曾多次领一小队人马前去刺探敌情,有回不幸被夷狄所察觉且俘虏,当时陛下有意与夷狄谈和,下了停兵的谕旨送到前线来,然而他并未听从,仍旧率军进发,最后攻下城池,救回哥哥并亲手提拔之。
说到此处,他抬眼看我,皱了眉:“以他现下职位的俸禄,日子过得不应当很难才是,怎的还将亲妹妹送到这龙潭虎穴里来。”
他说得平淡,我内心却生出波澜起伏来。
他不明白,我却很清楚,哥哥是想报他当初的救命之恩。
我也算是知道,原来他这个人施与旁人的恩惠从不会记在心上。
我忍不住反驳:“我若是不来,今日将会如何,殿下可有想过?”
他不答话了,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来。
又沉默了半晌,憋出一句:“总之你一小姑娘就不该来,趁早回去。”
我有些被他气笑了,但横竖他当下不过一阶下囚,我回不回去,自然不是由他说了算,我便任由他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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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是皇族亲王,他的待遇自然比天牢中其他人要高上一大截,这牢房宽敞三倍有余,带着隔间,简直算得上个粗陋的小屋子,姑且还有张看得过去的床榻,怕是比之牢头的住处也不枉多让。我就住在他这屋子的隔间里。
我看过他的伤,他当初北伐作战时受的数道伤口,未曾好生将养,如今在阴寒的地下牢房中每每被湿气牵动,直痛得他冷汗涔涔,他硬是一声不吭,能将嘴唇都咬得鲜血淋漓,且近来频频发作,大抵两三日便要折腾上一回。说是大夫,但我充其量不过是个医婢,除了给他诊脉熬药,发作时施针替他镇痛之外,还要日常照护。
但实际上,他除了发病时身不由己,其余诸事都亲力亲为,拒绝我的照顾,振振有词地说从前行军时环境可比当下恶劣多了,也从不娇弱到需要人服侍。
我刚来的时候看着他如今的窘境,再想想他传唱在百姓口中的英姿,还时常会生出些英雄末路的惋惜之感,然而没多久就发觉他似乎浑不在意,对现状安之若素,甚至颇为自来熟地与狱卒们混在了一处,称兄道弟,整日胡扯海吹,丝毫没有身为亲王和大乘守护神的自觉。
不过广陵王此人,虽平日混在狱卒堆里时嬉笑怒骂,轻浮得很,内里却实在是个谦谦君子,自我在他隔间住下,他便再也没踏足过隔间半步,即便半夜发了病唤我,也要咬着不住打颤的牙,嘱咐我穿戴齐整了,甚是循矩守礼。
唯一令我有些介怀之处,他有个叫不清人名字的毛病,偶尔也会将几个狱卒叫串了,非得弄个只有他自己分得清的绰号来,譬如他认真思索好久才能记起来哥哥朝晖的大名,但一说“阿灰”他立刻就明白了,大家都知晓他这怪毛病,任由他瞎叫去,反正也差不多知道他在叫谁。
“朝颜”二字并无特殊之处,自然得不到被他记住的荣幸待遇,他也是转头就忘了,隔天想起来要唤我时,抓耳挠腮半晌,只记得初见我像个闯进狼窝的幼兔崽子,就瞎叫了个“小兔儿”,完全无法接受的我在他耳旁念叨了好几天也没能让他改过来,随着他日复一日小兔长小兔短的叫,我除了妥协似乎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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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见不到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似乎与世隔绝,我起初还扳着手指记日子,到后来需拿砖石刻画在墙根,再后来已全然记不清了,只能问问轮休回来的狱卒今夕何夕。
又或者哪一天,一眼望去见当值的没几人,听闻见远方隐隐传来爆竹之声,我才恍然惊觉,不由怔忡出神。
他一咕噜从地上爬起,翻出根坑坑洼洼的红烛来点上,撑着头看着烛焰,一副兴致高昂打算彻夜守岁的模样。
他朝我道:“小兔儿又要长一岁了,不知何时及笄啊?”
由于他的称呼,我打定主意不理会他,心中却暗暗算了算离及笄的日子。
他不以为意地又道:“那……天佑六年,可有什么祈愿?”
若真能心想事成,我倒是希望身边这个人早些被放出去,我也好结束这天牢中的生活。
我反问:“殿下呢?”
“我啊……如若白仙应允,我想在此度过余生。”
我大为震惊不解,不由疑惑地看过去。
他正仰头看着漆黑一片的牢房顶上,像是越过土石砖瓦看向虚无的星空,跳动的烛火盛在他潋滟夺目的眼眸里。
“因为这代表,我此生未能再有复起的机会,而大乘需要用到我,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希望大乘永远……不再有需要我的那一日。”
“为此,我情愿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苟活过整个盛世。”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道:“倘若当真如此,我定会先将你送出去的,不会让你一直待在此处。”
我微微弯了弯唇角,没有答话,他也不再开口,相对无言。
然后这晚,这位之前还兴致勃勃想守个彻夜的人,当先靠在墙边睡了过去。他头侧抵在墙上,散乱的发丝垂落在他的鼻尖上,随着他匀称的吐息一上一下轻轻晃动,每一下都似扫在我心尖上,我忍不住伸手替他拨开那缕发丝,端详着他清俊的脸。
尽管他从未提起,但我已然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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