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
后来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说的,我们一家子搬到了养驴的二老的空宅子里。这是一个大大的、完整的院子。听说,以前是冬歌家在这里住的。她家现在不用了。正房屋是土墙的。靠东山墙放着一张小床。我们跟我妈妈就挤在这张小床上。天井东边,是一个废弃的没有屋顶的屋框子。没有大门儿。大门儿就用一些枝条穿成的篱笆门儿堵着。
那是人家废弃的房子,黄土墙壁的外墙,墙皮已经剥落,露出了最原始的黄泥垛子,像是一张沧桑斑驳的脸。每逢下雨天,漏雨是常事。我妈妈就用脸盆、茶缸子,排成一排,来接房顶上漏下来的雨水。
那时候,很多人家的房子已经是砖瓦房了,石灰的墙皮包裹着红砖绿瓦,墙皮上还装饰着用红红绿绿的玻璃碎片组成的图画。大门两旁,贴着写着对联的瓷砖,房顶上,还有金色琉璃雕琢而成的龙头。而我们,就跟着父母生活在那样的小院子里,觉得温暖而富足。小孩子是很天真的,天真到眼里心里只有吃喝二字,天真到不会为自家的贫穷感到难过和羞耻,天真到以为只要围绕在父母的膝前,就有了万能的神和强大的靠山。
夜里,我跟着我妈妈睡觉。我们的屋门是在里头用几根木头杠子顶上的。我们的院子里有一点动静。不知是狗还是人,在推我家的篱笆门。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听。我妈妈突然大声说:“家军啊,你拿上咱的盒子枪,去打他个养汉头将的!让他扛咱的门!”我听了我妈妈的叫骂并不害怕,我知道我妈妈是故意吓唬那贼人的。这时候,我妈妈小声儿跟我说:“你不要害怕。我故意吓唬贼的。”
第二天清早,我还在睡觉,我妈妈就起来去庄南头的汪里给我弟弟洗尿戒子去了。我在睡梦里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个女人在骂街,像是我妈妈的声音。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骂街:“恁个婊子将的恁!恁觉得俺是外地来躲计划的,恁就敢扛恁姑奶奶的门啊。恁也不看看恁姑奶奶是谁?恁姑奶奶是山东人!山东出响马!恁姑奶奶跟人拼过刀子的!恁哪个再敢扛俺的门,别怪恁姑奶奶捅死恁个养汉头将的!我让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骂声很是凌厉。我屏息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了,真的像是我妈妈的声音。我听着那声音,心里怦怦直跳。我妈妈在骂街,我不能不担心。我害怕有人出来跟她吵跟她骂。
后来,那声音没有了。我妈妈推开大门儿走进了天井里。她把我弟弟的尿戒子晾在大门上的树枝上,就走进了屋里。
“该烧饭了,我去挖糊豆面子去。”我妈妈说。
她走来走去,忙着烧早饭,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不敢确定刚才骂大街的是不是我妈妈了。
我就问她:“妈妈,刚才是你骂街的吧?”
“是的。”我妈妈说,“婊了个将的!”她又像是个没事儿的人一样,去烧早饭了。
我们住的地方没有水井。我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手里领着,一个怀里抱着。她是怎么吃水的?每次,我爸爸去南乡,他总是帮我妈妈去别人家里挑好水。每次,我爸爸估摸着我妈妈水桶里的水吃完了,就又到了南乡。我妈妈笑着说,有一回,我爸爸挑着钩担去人家家里挑水。他正挑着挑子走在路上,只觉得左边腿上蚊子咬地痒痒,他翘起右边的腿去蹭左边的腿挠痒痒。被一个走在路上的大闺女看到了。那大闺女乐得直笑。估计她说,你看这个“躲计划”的,看起来蛮老实的,背地里多会出洋相!挑个水还能出个洋相!
我弟弟出生以后,过了很久,我奶奶迫于舆情的压力,和我爷爷的撺掇,才勉强来南乡看望她的孙子。为了那次来南乡,我奶奶还扯了粉色、绿色的布,给我做了一身新褂子、新裤子,还给我扎了两个小辫子。我还记得我那件难得的新褂子是粉色的,布缝儿里还有透亮的银丝。我二叔恰巧从东北回来,他也要去看望他大嫂子和两个孩子。
那天,我奶奶挎了一箢子鸡蛋,上头放着一件给我弟弟买的大红的披风。我爸爸带着我,我奶奶坐着我二叔的车子就来到了南乡。他们一路骑车子又饥又渴,到了人家庄头,二叔看见一个洗衣服的大姐,就去向人家讨水喝。人家还没来得及给他舀水,他自己就抱起人家跟前洋铁桶里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了。
我妈妈跟我奶奶向来不和,但是我奶奶大老远从山东赶来,我妈妈也是亲切地接待。我看着我的妈妈跟奶奶能够保持片刻的温和,我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我奶奶在我们南乡的家里呆了半天,第二天又让我爸爸带着她回去了。我们借助的一间小屋实在太过拥挤。我奶奶在这里肯定是难以住得下去。
等我爸爸带着我又去探望我妈妈的时候,我妈妈问他:“家军啊,我问你件事儿哈。上回恁娘来看我,是她自己要来的,还是你让她来的?”
“她自己要来的!”我爸爸说。
“你说这个我是不相信。恁娘那个人我是知道的,她恁么毒,她能来?肯定是你让她来的。要不就是恁爹让她来的。”
“就是她自己想来的。”我爸爸说。
“你那是侃瞎空儿说瞎话儿的。她要是真是自己想来的,她早就来了,她不会等到现在。恁娘跟小福伦娘俩儿一心,小福伦都没来的?恁娘肯定也是不想来,肯定是你,要不就是兴利,恁弟兄两个非拱着她来的。”我妈妈说。
“不是兴利,是俺爹,俺爹劝说俺娘来的。”我爸爸说。
“那还是的。”我妈妈说,“人家老嫲嫲根本就是不想来。人家有三个外孙女,还有一个外孙子,人家稀罕这个孙子儿吗?要是福伦的小孩儿嘛,她稀罕。除了福伦,恁弟兄俩儿,她压根儿就不放在心上。我是明白儿的!”
“不来看看不好!你给宋家门儿生下孩子了。俺娘作为当老的,能不来看看吗?她不来,荆堂的人怎么看她?小鲁村的人怎么说她?人家不说当老的不通人性吗?”我爸爸说。
“我再问你,恁娘来看我,她带的那些鸡蛋,她给大省做的那身衣裳,给鸿雁买的披风,是她自己买的,还是你给她钱买的?你给我说实话。”我妈妈又问我爸爸。
“我给她的钱。”我爸爸说。“我图外场儿上好看。”
“家军啊,你要是说这话啊,真是白搭又白搭的一个人。”我妈妈说,“咱夫妻恁么些年都白过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吗?我是讲那些假码子的人吗?恁娘不来,那就不要让她来。她不喜我,我也不喜她。她不来,我也不接见。咱两头儿皆大欢喜。你别别扭扭地弄了她来了,她那里不是真心实意,我这里也是别别扭扭。你弄那些假码子的事儿干什么?咱有那个空儿,咱一家四口儿到大堰上走走吹吹风儿,不好吗?你弄得两下里都不乐意,这是何必呢?”
“你说是为了外场儿上好看?家军啊,咱都落到出门儿逃荒这步田地了,咱外场儿上还讲什么好看难看的?我跟着你东躲西藏,疲苦卖劳,咱连饭都吃不上了,孩子都要养不起了,咱还讲什么排场儿?我给恁宋家门儿生了孩子了,恁娘不来看,外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人家要是说我是畜生不通人性吧,那就随人家说。人家要是说恁娘是畜生不通人性那也随人家说。家军,我这样说公平吧?我不要面子,我不讲排场。恁娘要面子,恁娘讲排场儿。你得花钱给恁娘买个面子!恁妻子孩子都在外头流浪了,都吃不上喝不上了,你还得想着给恁娘买个面子!”
“今天这话是我问你你才跟我说的。我要是不问你呢。你就把我哄了骗了?恁娘根本不想来,你非拱着她来。恁娘根本不想出钱,你自己出钱往她脸上抹粉。我要是那样没心没肺的人,我还得感谢恁娘来。我一个人在外头要饭潦生的给你生孩子,你就这样扒壳塱埋我啊?你给恁娘脸上抹粉,你不想想鸿雁的麦乳精的,咱家还有钱给鸿雁买麦乳精吧!”
我妈妈跟我爸爸唠叨个没完。天黑了,该睡觉了,我妈妈恼恨地带着我们睡觉了。我爸爸一个人靠着天井里的柴草堆待了一夜。我当时也觉得我爸爸可怜。可是我妈妈赌气不管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挤在我妈妈右手边靠墙睡着。说实话,我家的那张小床,光睡我们娘仨,已经很挤了。
第二天,张可典爷爷来到我家。
“大爷爷!”我连忙喊他。
“大叔来了?大叔你坐!”我妈妈说。
“你坐!大叔!”我爸爸说。
可典大爷爷看到我爸爸一个人靠在天井的柴垛子上闷声不坑,我妈妈也瞌醒着脸,就知道他们两个吵架了。
“怎么回事儿,家军?难得回来一趟。恁夫妻两个怎么不高兴的?”可典爷爷问。
“玉梅嫌我带俺娘来。”我爸爸说。
“人家根本就不想来!家军非让她来的!你还不明白吗?大叔!”我妈妈说,“俺来小鲁村那么多年,人家要是稀罕孙子儿,人家早就来了。人家能就来这一回吗?是家军自己出钱硬拱着她来的!家军这是扒壳塱埋我的!拿我当憨子待的!”我妈妈说着,走到屋里间去照顾我弟弟。
天井里,我爸爸跟可典爷爷一块儿坐着。
“家军,三姐一个妇道人家,她说多说少的,你可不要跟她计较。三姐在外头躲着计划给你生孩子,可不易。”可典大爷爷说。
“是的,大叔。我知道。我心里有数。”我爸爸低着头默默地说。
“三姐也就是嘴上厉害,她嘴上再怎么样,她心里还是想真心实意地跟着你过日子的。搁旁的妇女早就扔下孩子跑了,哪个还在这儿守着等着你哦。人家三姐拾着庄稼养着自己,还把粮食留着,给你带到山东去,这样有情有义的媳妇上哪找去。”可典爷爷说。
“是的,大叔。玉梅是什么人,我知道。”我爸爸说。
“三姐吧,就这个脾气。她性格刚强,小鲁村的人都知道她的。你也是个老实人。回我也劝劝三姐。让她不要跟你咯咯吱吱地吵。”
“行,大叔。”我爸爸说。
经过可典大爷爷一番劝和,我爸爸妈妈的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这样的事儿在我家里那是常事儿。
可典爷爷是我爸妈在南乡的老相识。我爸妈跟他相处地很好。我爸爸每次去南乡,总是先去找他坐坐。可典爷爷咳嗽地厉害。冬天,可典爷爷就在堂屋的火盆里架起木柴烤火,拿个大茶缸子烧水喝。茶缸子外头被火燎地黑黑的,茶缸子里头被茶浸地黑黑的。可典爷爷茶缸子里的茶水酽酽的,看起来像红糖水一样,我常常想喝上一口。可是我到底不敢跟他开口。可典爷爷虽然跟我爸爸妈妈处地好,但他毕竟不是我的亲爷爷,在我这样的小孩子面前,他总是不苟言笑的。我到了他家,在他屋里或是天井里转一圈,他也不怎么搭理我,我也跟他说不上话,没过多大会儿,我就又走了。
家住庄西南,靠着汪沿边儿上住的老张奶奶,偶尔挪着一对小脚到可典爷爷家里来。老张奶奶看起来比可典爷爷要老,小小的裹脚,颤巍巍的身架,梳着小纘儿,花白的头发,两只耳朵上戴着一副闪闪的银钉镶。两个老人,就像两个老朋友,平平淡淡的拉几句家常话,看不出什么不寻常。
“你这几天忙什么的?”老张奶奶站在天井里问可典爷爷。
“这几天没什么事儿,把秫秸摊开来晒晒。你呢?你这些日子去哪了?”可典爷爷站在屋门口儿问她。
“我哪儿也没去。我能去哪。给小三儿带带小孩儿。”老张奶奶仰着白生生的脸跟可典爷爷说。老张奶奶虽然老了,但是很好看,很慈祥。她的嘴巴因为年老变得有些收拢了,她的眼角也有很多皱纹了。可是她的眼睛是圆的,她的脸庞也是圆的。小鲁村有好几个这样又老又好看的老太婆,她们的打扮跟穿着都差不多,都是蓝黑的裤褂和亮闪闪的银钉镶。我有时候看不出来她们有什么两样。我能记得老张奶奶是因为她跟可典爷爷的关系不同寻常。
老张奶奶年纪大了,她跟可典爷爷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回家了。
老张奶奶临走的时候,可典爷爷从屋里拿出一包晒干的秋霉豆皮子。
“这是俺三妹妹给的,我知道你喜欢吃。”可典爷爷说着,把那些霉豆皮子往老张奶奶怀里倒,老张奶奶颤巍巍地张开褂子大襟兜着。
可典爷爷跟老张奶奶年轻的时候相好,这是公开的秘密。
可典爷爷跟我爸妈说起他们俩个当年的事儿,也是毫不避讳:“那时候恁大婶子已经成家了,我打她墙外头路过,恁大婶子坐在天井里,穿着藕荷色的褂子,脸跟银盆一样”。
我听着可典爷爷的话,脑子就在想,老张奶奶年轻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
可典爷爷又说:“后来,恁大婶子宁死都要跟着我。她跟她娘家侄子说,‘以后我就跟着可典了。恁过完年去接我的时候,不要去老张家接我了,就来可典家里接我。’”
“那老张大叔能愿意吗?”我爸妈问他。
“老张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哎。恁大婶子死活就是不跟他了。”可典爷爷说,“那时候歉年,我带着她要饭。夜里就睡在路边上。半夜里,有人来搜捕我们,把我们当贼了。我就把要饭的袋子打开给他看。‘呐,这是肉包子,要饭要来的’!”
当年死了都要在一块儿的两个人,最终还是没有白头到老。老张奶奶终究还是回到了老张爷爷的怀抱。可典爷爷跟老张奶奶纠缠半生,到老了还是孤身一人。人到黄昏,孤独地守护着他的小院儿,时而发出一两声剧烈的咳嗽。
老张奶奶的儿子们都长大了。听说有一个儿子是可典爷爷的,跟可典爷爷长得很像。但是老张奶奶的夫家不承认,也不把这个孩子给可典爷爷,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养着。
老张奶奶的儿子们都反对老张奶奶跟可典爷爷来往,那个长得跟可典爷爷很像的儿子也是一样的反对。
可典爷爷的儿追着可典爷爷骂:“你不要脸,这么大年纪了还勾搭俺娘!信不信我揍死你个龟孙!”
可典爷爷说:“你还骂我,你不怕天打雷劈啊,你是我的!”
可典爷爷的儿也跳起来,冲着可典爷爷叫骂:“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在南乡,我的日常就是玩耍。我爸爸帮着可典爷爷起蒜,我妈妈抱着孩子。我提着一把小铲子,在杨树荫下的黄土小路上玩。南乡的黄土地是那么温柔、细腻。太阳灿烂地照着,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着。我喜欢这样的小树林,喜欢这样的时光。回家的时候,妈妈铲上一些干净的黄土带回去,在热锅里烘一烘,装进弟弟的小棉裤腿儿里,小孩子拉、尿都在里头。
我弟弟的尿戒子,妈妈总是拿到小鲁村家前的水汪里去洗。那个汪里有亭亭的藕叶和芦苇。枯死的半截子的芦苇和片片柳叶漂浮在水面上。妈妈说,这个汪里淹死过人。有一个人在汪边儿上洗衣裳,她感觉背后有人拿小拳头捣她,她以为是谁家的小孩儿呢,回过头儿来看看,没有人啊。她突然想起来,这汪里不是淹死过小孩儿吗?感情是那小死鬼儿来推她了?她立刻变得头皮发麻。
妈妈还说,水里淹死的人,三年会找替工的,这样他的魂才不会永远沉在水里。而这时候,如果有人靠近水边,一不留神,就会被那死鬼给拉进水里,做了“替死鬼”。
有个人扛着一口铁锅回家。天热,他把铁锅顶在头上扛着。他路过一个汪边,汪里远远地有声音在喊他:“铁帽子哥,铁帽子哥,快来替替我!”“铁帽子哥,铁帽子哥,快来替替我!”他顿觉自己十分口渴,就直奔汪水走去,想去汪边儿捧一把水喝。
这时候,路边有个好心人拦住了他,让他不要去。他不知为何。那位好心人就跟他说:“你没听到吗?水里正在喊你呢。‘铁帽子哥,铁帽子哥,快来替替我!’”
扛铁锅的人一想,自己顶着铁锅,可不就是“铁帽子哥”吗?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差点中了水鬼的圈套。他恍然大悟,赶紧给好心人下跪,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听了这样的故事,我总觉得那汪水里,藕叶底下,枯死的芦苇下面,还有那些红色的、黄色的柳叶下面,都有闭着眼睛的亭亭的水鬼。这时,我就会莫名地害怕,不敢靠近那汪了。
我妈妈带着我们,走在庄外的小桥上。南乡的桥没什么好看的,一孔石灰桥底下,是弯弯的桥洞,桥洞下,是绿绿的汪水。南乡的水跟荆堂的水不一样。荆堂的水叫河沿,河沿的水是清的,白的,带着点儿蓝。南乡的水叫汪,南乡的水是绿色的,跟啤酒瓶子一样的绿。庄上的人都去地里干活儿去了,只有我们娘几个在外头转悠着。
我跟着妈妈,静静地看那汪水。汪水边上,或是汪边上的小路上,有时候会有一个青皮的鸭蛋,我妈妈就去捡了来,带回家煮给我们吃。我妈妈的手气很好,她不仅捡到过鸭蛋,还捡到过钱。有的是一块,有的是五块。那个时候,我走在水汪边,也会看看边上有没有鸭蛋。走在路上,也会看看脚下有没有钱。
我妈妈跟我说:“恁小孩儿不能到汪边儿上拾东西哈。水里头有水鬼。有的东西就是水鬼变的,小孩到汪边儿上拾东西的话,就被水鬼给拖下水淹死了。”我听了妈妈的话,看到水里的东西,尤其是红红绿绿的塑料小花、小玩具,总觉得有些害怕,害怕那是水鬼变的。
我妈妈说:“水边上的那些泡沫,都是龌龊,是脏东西。人要是靠近水边,它能把人给拉下去。我上回不小心掉下去了,腿上红红的,都是被那些龌龊给咬的。”
我听了妈妈讲地太多的水鬼的故事,便觉得那汪水里有太多的故事。那啤酒瓶子一样绿的汪水是沉静的,里头有水鬼的或是眯着或是睁着的眼吧。我盯着那汪水静静地看上半天,想着那些水上、水下的棒子是不是什么妖怪变的,看那些水面上飘着的红的、黄的树叶,是不是什么妖精的魅惑。
南乡的水很绿,走不进我的心里去。
妈妈说,有一个女人,快死了,发昏的时候,到了地狱。在地狱里,她看见一个女人,她的跟前有三汪水,阎王爷爷让小鬼小派看守着,看着她喝完。一汪是绿色的水,是她为家人洗菜、刷锅的水;一汪是黄色的水,是她为自己的孩子洗尿戒子、屎戒子的水;一汪是红色的水,是她自己为自己洗月经带子的水。后来那个发昏的女人,又还阳了。她把看到的事跟世上的人说。
我妈妈说,女人死了以后到地狱里,都要喝这些水的。没办法,谁让你是女人呢。
又是一年夏天,我弟弟会冒话儿了,他搬着小板凳,拉着我说:“大姐,咱去当天井,郎快郎快去吧!”
我说:“行!走!小弟!”
我弟弟说:“大姐,你拜叫我小弟,你叫我‘毛牛子’。你拿绳儿牵着我,我要去东屋框子吃树叶。”
我说:“行。”我就找根小绳儿,牵着他,带着他去吃树叶。
春天,春咕咕鸟一遍遍地叫。弟弟坐在妈妈身边。妈妈看看东边屋框子里的大椿树,对他说:“鸿雁,你去!抱着椿树喊,‘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
“噢!”弟弟听了,立刻跑到大椿树跟前,抱着椿树说:“春咕咕!春咕咕!你长高来我顾出!春咕咕,春咕咕!你长高来我顾出!”喊完,他又一溜烟儿跑回妈妈跟前。
妈妈说:“错了!错了!你得喊,‘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
“噢!”弟弟答应一声,又跑到大椿树跟前:“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妈妈!这回对了吧?!”
“这回对啦!”妈妈笑眯眯地说。
到了小孩服糖丸的时候,我妈妈背着弟弟带着我,去乡里的医院去给他服糖丸儿。很多妇女抱着、背着孩子,焦急地挤上前,都要求取一颗糖丸儿。人挨人,人挤人。天有些热。妈妈在人群里挤地脸红脖子粗,满头大汗。终于挤到跟前,得到了一颗糖丸儿。
“行了!行了!拿走吧!拿走吧!”发糖丸的医生说。
“俺家两个小孩儿,恁行行好!再给俺一个糖丸儿吧?”我妈妈挤在人群堆里说。
发糖丸儿的医生果然又给我妈妈一颗糖丸儿:“行了!行了!出去吧!出去吧!挤死了!热死了!”
“谢谢同志!”妈妈这才心满意足地从人群里退了出来。我也高兴地吃到了从我妈妈手里递过来的糖丸儿。倒不是我知道服糖丸儿有什么用,我只是知道糖丸儿很甜,我妈妈能够给我争取一个,我就很高兴。
平时,我们是不去乡里的医院的。弟弟有时候咳嗽,妈妈就去院子前头的杨树底下,砍了杨树皮来:“熬水给他喝喝,咳嗽就好了。”妈妈说。
我妈妈自己爱唱歌,她也喜欢教我唱歌,我都不记得她教我唱了多少歌儿。这不,我妈妈又教了我一首新歌。
“手拿着月牙镰呀,割草上河南。爸爸割了一牛车,我割了一竹篮。爸爸喂大马呀,大马把头点。我拿着嫩草喂马驹,马驹只喜欢。我拿着嫩草喂马驹,马驹只喜欢。”
等我爸爸来了南乡,我妈妈跟我说:“大省儿,你唱唱儿给恁爸爸听,唱《手拿着月牙镰》。”
我知道我妈妈是在教我讨好我爸爸,让我跟我爸爸增进父女感情。可是,我总觉得我爸爸对我不冷不热地,我就是讨好他也是讨好不来的。可是,我妈妈又让我唱给他听。这就有些难为我了。
我爸爸并没有搭理我,他面无表情地干着他手里的活儿。我就背过身去,自己对着墙壁,边用手划拉着墙上的黄土,边唱:“手拿着月牙镰呀,割草上河南。爸爸割了一牛车,我割了一竹篮。爸爸喂大马呀,大马把头点。我拿着嫩草喂马驹,马驹只喜欢。我拿着嫩草喂马驹,马驹只喜欢。”
我有些拘束地唱着,不知道我爸爸有没有好好听,不知道我爸爸听了会不会高兴。他是觉得我唱的好呢,还是根本就不想听我唱呢?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我跟我爸爸的感情,还不如歌儿里头人家父女的感情。歌儿里头的爸爸和女儿,父慈女笑,热情洋溢,充满了爱和温暖。那样的温暖是我从来就没得到过的。
爸爸来一回南乡,我们一家子就能一起吃顿团圆饭。一天早上,我爸爸妈妈在一起忙里忙外地做饭。我还在睡觉。等我醒了,还是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等着爸爸妈妈喊我吃饭。
我妈妈进来了一下。
“我进来挖糊豆面子。”我听到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朝我这儿看了一眼,她看到我的腿伸在被子外头,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大省怎么蹬被子的?裤子还褪下来了。”她说着把被子又给我盖上,又出去了。我闭着眼睛,没吭声儿。
我听到我妈妈问我爸爸说:“大省的裤子你给她脱的?”
我爸爸没好气地说:“我哪动她啊!”
“那她裤子怎么褪下来了的?褪到小腿上了。”
“我哪知道啊!”我爸爸说。我睡地迷迷糊糊的,没记得有人动我,我爸爸也不是那种人啊。我想,是我妈妈对我格外小心吧。
那时候,鸡蛋是唯一的营养品,我父母经常给我煮鸡蛋吃。我清楚地记得,爸爸妈妈都吃完饭了,他们把鸡蛋剥了给我吃。我在天井里玩,吃了满满一嘴的鸡蛋,有些噎着了,就想返回屋里,去向爸爸妈妈讨水喝。爸爸妈妈一门旁儿一个,靠着门框朝外站着。我跟她们说,我噎着了,要喝水。可是他们居然不给我倒水,也不让我进屋。
“自己把鸡蛋咽下去!”我爸爸黑着脸说。我唯一的一次撒娇就这样被阻抑了。
我记得有一个夏天,我爸爸要去洗澡,我妈妈跟他说:“你把大省带上吧,给她也洗洗。”我爸爸带着我去了庄后头的水渠边。那个水渠里的水也在哗哗地流水,那水是村里人放了来灌溉稻田的,平时,它并不这样激情地流淌。这人工的流水虽然跟荆堂的河沿不能比,但也有青青的水草和清澈的激流。难得的是,那水渠里头还卧着几块清白色的大石头。我爸爸让我站在那块石头上,他自己抄了几把水洗了洗。再给我洗。
我站在石头上,水渠里的水在哗啦哗啦地流淌。我爸爸双手并拢,抄起水渠里的水就往我身上泼。我在泼天的水幕中,猛然间被泼地睁不开眼睛,我爸爸还在往我身上泼水。我心里想,我爸爸这是在给我洗澡吗?我爸爸这是不喜欢我吧?我爸爸泼完了水,很快就带我回家了。而我,还记得那年水渠里潺潺的流水,和爸爸往我身上泼的泼天的水花。我想想我这一生,我得到的父母的爱其实很少,很粗糙。我没有得到过什么细腻的关爱。也许是因为我家太穷,也许是因为我父母有子女三个,顾不了那么多。
我爸爸买了肥猪肉炼油,弟弟在一边瞪大眼睛看着。我爸爸知道他馋,就拿来大茶缸子,到锅里盛了还没出尽油的白白的肥肥的猪肉,端给他吃。弟弟真的就端着那白白的油花花的肥猪肉一口一口地吃起来。我妈妈笑着说:“鸿雁怎么恁能吃肥肉的?他怎么能吃得下去的?”我爸爸边看着锅里翻腾的肥肉,边开心地笑着。爸爸给弟弟的笑容不一样,他给弟弟的笑容比给我的多得多,也温和的多。
因为没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吃,我妈妈就跟我爸爸一起学着人家炸油条。他们把油条炸好了,放到箢子里,当做我们的零食。我父母炸的油条根本就不像油条的样子。倒像是一个个的小胡萝卜,有的短,有的粗。可是我觉得比外面的好吃,咬一口,面面的,僵僵的,有股甜甜的面粉味和新鲜的油味儿。
一个中秋节的晚上,快吃晚饭了。爸爸妈妈把碗筷儿都端到屋门外头的石台子上,那块石台子就是我们在院子里的桌子。我睡觉才醒来,走到石台子边上,我的紫萝卜皮色的小塑料碗就在石台子上,里头倒好了半碗水。我一把端起我的小碗,“咕咚咕咚”喝下去。哪知道那碗里头装的不是水,是我爸爸倒的酒。我脑袋晕晕的,走回屋里,自己爬到床上。我喝醉了。
我妈妈在屋外头笑:“大省把你倒的酒喝了?哈哈哈哈!”
我一个人倒在床上。我们那时候不□□,叫“铺”。我倒在铺上。只觉得要地震似的,屋顶要倒过来。床要倒过来。一切都要翻,要倒。但是,我的脑袋还是清醒的。
“大省你没事儿吧?”我妈妈走进来说,“你睡会儿吧,哈!俺去吃饭去了。”
2.纪王庄、李湾儿
记忆中唯一一张全家福是我们娘儿仨儿。那时候还没有妹妹。我穿着浅蓝色的褂子,粉红色的、刚到脚踝的裤子,那是我记忆中不多的一身新衣裳。我笑眯眯地坐在一个漂亮的玩具小车里,双手扶着车把,像在开车的样子。弟弟才一两岁,穿着黄色的小褂子,蓝色的吊带裤,站在妈妈跟前,小手抓着我的车把,呆呆地望着前方。小车子本来是要给他坐的,可是因为他年纪小,不敢坐,就给我坐了。妈妈穿什么衣裳我已经忘记了,她应该穿着一件粉红的衣裳吧。爸爸没有照相,他在前面拿着一串小铃铛逗着弟弟,让他抬头朝前望。
我那件衣服也不是爸爸妈妈给我买的。而是纪王庄的纪岩喜爷爷一家子给我买的。
那天,妈妈走在前头,我手里端着一碗汤,在后头跟着,慢慢地走着,边走边低头喝一口汤。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条刚生完小狗的母狗,朝我的左腿弯子上就是一大口。
我“哇”地一声哭倒在地,妈妈回身扑过来就朝老天爷磕头:“老天爷呀,你可保佑俺的孩子啊!”妈妈二十七岁生了我。我四五岁的时候,妈妈也就三十一二岁。可是那时候的爸爸妈妈早就已经带着孩子走南闯北,穿过风风雨雨,顶天立地了。妈妈为了我们受的苦,孩童时期的我记不清,说不尽,只有天知道地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当时不知道妈妈大哭,是因为狂犬病可以让人死亡。我们家太穷,负担不起医药费,或者医药费对我们家来说,是雪上加霜。好在有人认领那条咬我的母狗。是纪岩喜爷爷家里的。爷爷家里有奶奶和未出嫁的小姑。
我那时候不过四五岁。年龄太小,记忆是模糊的。只记得有人剪了狗毛,在火上燎了,煎了鸡蛋给我吃。农村人的经验,被狗咬了,用狗毛煎鸡蛋吃。纪岩喜爷爷的女儿,那个后来对我特别好的小姑,她的对象,骑着自行车,带我去医院打针,包扎。后来出于同情我们一家子,加上需要时常去医院换药之便,再加上妈妈照顾不了两个孩子。我就被寄养在纪岩喜爷爷家里。
纪岩喜爷爷给我买了一身新衣裳。等我爸爸来南乡看我的时候,我穿着那身新衣裳,去跟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我们一起,去照了那张没有爸爸和妹妹的全家福。
这里的生活是好的,也没有跟着爸爸妈妈需要经历的风风雨雨。可是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我的心里是胆怯的。在这个陌生的家里,我最爱跟着的人是小姑。爷爷跟我接触不多,奶奶时常没有太好的脸色,我不懂她的烦心事。
那个时候,我最盼望的,是爸爸能够来看我。我最害怕的,是爸爸来看我以后又得走。记得爸爸有一回来看我,我特别高兴。爸爸在屋里跟岩喜爷爷坐着说话,我来到大门外,正好奶奶回家了。
我跟她说:“我吃的煎饼卷肉,昨天剩的。”
奶奶没有好脸色地跟我说:“你除了吃,就是拉!”
我又跟她说:“俺爸爸来了。”
“是吗?恁爸爸来了?”奶奶说。她赶紧去热情地接待我爸爸。
“家军来了?”她说。
“是的,婶子。”我爸爸站起身儿来说。他正在堂屋里跟岩喜爷爷一块儿坐着说话。
“哎哟!嘛坐!你跟恁大叔一块儿坐着。我去炒菜去!”奶奶说。
岩喜奶奶又炒了一盘子猪肉。岩喜爷爷跟我爸爸一块儿坐着吃饭。岩喜奶奶坐在西南角上,怀里揽着我,她给我新卷了煎饼,里头是新炒的猪肉。
“吃吧!乖孩子!就着蒜瓣儿吃。就着蒜瓣儿吃,不享地慌!”岩喜奶奶跟我说。
“恁二位老人家对俺家可打了帮驾了!”我爸爸红着眼圈儿说。这些话都是我妈妈常说的话,我怀疑是我妈妈教给他的。我爸爸很听我妈妈的话。
“哪儿的事儿!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谁还没有遇到难处的时候。等小孩儿长大了就好了!”岩喜爷爷、岩喜奶奶安慰我爸爸说。
岩喜爷爷很热情,岩喜奶奶也很亲切,我看得出来,爷爷奶奶对我们是真诚的。
我爸爸要走了,我挣命似地哭喊着要跟爸爸走,爸爸狠下心,头也不回地推着自行车朝东远远地走去。奶奶死死地抱住我,我拼命地挣扎,喊叫,用尽一个小小的生命所有的力气,去挣脱,去喊叫。我多么想跟爸爸走,可是爸爸一点都不等我。宽敞的大街上,他很快就走远了。我挣脱奶奶的怀抱,发了疯似的在大街上跑着追赶我爸爸,用我从小听来的骂街的脏话,用最难听的脏话,哭喊着骂我爸爸,提着他的大号骂我爸爸。
“宋家军!你个养汉头将的!你带我走!”我哭喊着朝着他逃走的背影叫骂着。
我多希望爸爸能够带我一起走。可是他已经走远了,只剩下白茫茫的大街。我不知道他是回小鲁村还是直接回山东,反正我是追不到了。
我知道爸爸妈妈不容易,所以我被迫寄人篱下的时候,我也只能同意。每天,看着那一张张我并不熟悉的脸,感受着我并不真正向往的热情,和那些我能够感受到的冷暖。我用没心没肺的笑,来回应奶奶那一句看似无心的讥讽,我内心何尝不想回去,可是回去遥遥无期,我只能在这里。不管人家对我多么真诚,或者多么热情,不管我吃着多么好吃的煎饼卷猪肉,可是我心里还是想要回去。
穿过三十多年的时光,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挣扎、那天的哭喊,那天的绝望。被狗咬的痛我不记得了,伤口恢复期有多痛,我也不记得了。但是那次跟爸爸分开的痛我记得清清楚楚。
是的,喊叫,哭骂。是的,不能分开。这就是我的风格。这就是我。这以后,在我有了孩子以后,在她因为不想挂水被被人强按着挂水而喊叫哭闹的时候,在她因为我要去上班而大哭大闹不愿意跟我分开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怪她,责骂她。我太了解她的心情了。我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刻。我从她的哭叫里看到了另一个我。那是一个生命在呐喊啊。一个生命是可以哭叫呐喊的,我干嘛要责怪她。
时过境迁,忆起当年的情景,我仍然会痛哭流涕。如果再回到那个时候,我仍然想让爸爸带我走,只要爸爸带我走,我会毫不犹豫,一头扑过去,坐在爸爸幸福的洋车子后座上,不管前方去到哪里,只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在哪里都可以。
爸爸不在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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