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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立春的爹,扇了我爷爷的脸

小说:

春季到来绿满窗

作者:

流莺飞

分类:

现代言情

1.追讨抚恤金

我爸爸的抚恤金,厂长给了文利大爷,让他帮我妈妈代管。等我妈妈忙完我爸爸的丧事,去找文利大爷要那笔钱的时候。文利大爷却不给我妈妈了。

“大哥,家军的抚恤金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啊?”我妈妈问文利大爷。

“不是我不想给你。恁大婶子。”文利大爷说,“恁三小叔子几次来信跟我要这钱,他想拿这钱盖屋的。我要是把钱给了你,我怕恁三小叔子不愿意。”

“这笔钱是家军的抚恤金啊,大哥。理所应当地该给俺家小孩儿的。厂长当时不是说了嘛,这是给俺三个小孩儿的抚养费。因为我当时哭哭啼啼晕头转向,厂长怕我给失落喽。才让你给我暂时保管的。”我妈妈说。

“恁三小叔子才来信问我要过这钱。你说说,大妹妹,我能怎么办?我现在也是左右为难。给你也不是,给他也不是。”文利大爷说。

“大哥,那你的意思是,这钱,你不能给我喽。”我妈妈说。

“我目前是不能给你。大妹妹。恁三小叔子我得罪不起。”文利大爷说。

“大哥,这是家军的死亡赔偿金。咱谁的心里都明白儿的。这笔钱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大哥,你不是说你怕得罪俺三小叔子嘛?你今天把这笔钱给我,福伦他要是来喽,我去跟他说,我就说,是我拿刀子逼着你把钱给我的。福伦他是来抢也罢,来打也罢。我来承担一切后果。与你无关。大哥,你看这样行吧?”我妈妈说。

“你说的那样也不行哦,大妹妹。恁三小叔子那个人,他要是跟我耍无赖,没完没了地跟我闹,我怎么办。”文利大爷说。

“大哥,我今天就想听你一句话。俺小孩儿爸爸的赔偿金,你还能给我吧?”我妈妈说。

“我暂时不能给你。大妹妹。你也别急。就当我替你保管着。等恁三小叔子不惦记这钱了。我再把这钱给你。”文利大爷说。

“俺三小叔子?等他不惦记这笔钱了?那得等到哪年哪月啊?我能等,俺三个小孩儿能等吧?大哥,从家军活着的时候到现在,咱姊妹都惜好惜好的。我来恁家找你几趟了,我好话给你说尽,你就是不给是吧大哥?既然这样,那你可别怪弟妹我翻脸无情了。我转头儿就去凤安乡起诉。咱让法律说话。看看你这笔钱什么时候给我吧。”

我妈妈转头走了。她走路的脚步很重,后脚跟儿咚咚地踏在地上。

我妈妈回来以后跟我们说:“我要去跟恁文利大爷打官司了。咱家跟他家不好了,有仇了。恁小孩儿都装不知道。以后看到他,该怎么跟他说话怎么说话,就是注意点儿,别让他害了恁。”

我说:“知道了。”

我见了文利大爷,还是很亲切地喊他,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温和地笑着。他长着匀称的不高不矮的个子,穿着军绿色的中山装,戴着军绿色的帽子。笑起来,双眼皮温和地眯着,还是像以前那么慈祥。

我看到文利大娘,也还是亲切地喊她。总觉得她比别人更亲切。

有一个中午,好几个娘们儿坐在庄里,在宗雨家墙外头的小杨树下乘凉。文利大娘也在。

文利大娘招呼我坐下,我就坐在文利大娘身旁。文利大娘用以前没有过的深刻的眼神看着我:“省儿的小辫儿怎么扎的啊?”她在我背后说。我还是觉得文利大娘还是跟以前一样。

我们跟着爷爷,我妈妈什么时候去的法院,去的哪家法院,她跑了多少回法院。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法院,法院的传票下来了,文利大爷要接传票。这都是我妈妈后来跟我说的。这笔钱历经一场官司,终于是到了我妈妈手里。

我妈妈不能把这笔钱放在家里。她把钱存到了银行。银行办理存款业务的人叫□□。他很同情我妈妈的遭遇。他帮我妈妈办理了存款手续,跟我妈妈按兄妹相称,叫我妈妈去他家做客。这以后,我常听到我妈妈说起□□大爷、□□大娘,还有她的一个儿子和两个闺女。

有一天,我妈妈带我去□□大爷家。□□大爷家在王庄。我跟我妈妈到了□□大爷家里。他家盖着二层小楼,刷了蓝色的油漆,回大门朝东。我跟着我妈妈走进了他家的小院。院子不大。屋门口儿挂着挡苍蝇的蓝色的珠帘。□□大娘穿着裙子,拿着水果刀,站在天井里削苹果。

“嫂子!”我妈妈喊道。

“大娘!”我也跟着喊。

□□大爷光着膀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跟几个男的一起说话、聊天。他胡子黑黑,白白胖胖,一身赘肉,摊在他的身上,他仿佛是个佛爷,又仿佛是个大老爷。

“来了?”大爷跟我妈妈说。

“来了,大哥!”我妈妈说。

“这是恁大哥!”□□大爷跟我说。一个胖胖的男孩子站在他家楼下,笑嘻嘻地。

“去把恁姐喊下来。恁大姨跟恁大妹妹来了!”□□大爷吩咐他儿子说。

不一会儿,两个打扮时髦的姑娘从楼上下来了。她们慵懒地有些不情愿地跟我妈妈打了招呼。

“大姨!”她们说。

“这是恁两个大姐。你看长得好吧!”我妈妈说。

她们不怎么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就干巴巴地跟着我妈妈坐着。大娘递给我一个削好的苹果。我接过来拿着吃。等我把苹果吃完了以后,不知道该把苹果核扔到哪儿了。我左看右看,没看到可以扔苹果核的地方,我就跑到院子里,找扔苹果核的地方。

大娘看到了,问我:“你干嘛的?”

我说:“我想找个地方扔苹果核。”

“来!给我吧。你去坐着歇歇。”大娘说。

大娘把我的苹果核儿拿到屋里,扔到了她家的垃圾桶里。我之前没有看到,也不知道还有垃圾桶这种玩意儿。我又继续干巴巴地挨着我妈妈坐着。

“哈哈哈!”男人堆里传来大爷的笑声。

“回大门儿往东,越过越空啊!”大爷说。

我妈妈疑惑地看了看大爷,又看了看我,意思是,恁大爷怎么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啊。

大爷好像也意识到他说错了话。他又改口道:“回大门儿往东,越过越忠啊。”

我跟着我妈妈坐了一会儿,我妈妈跟大娘说了一声,我们就离开了大爷家。

终于从大爷家出来了,我如释重负。

“人家恁大爷家里就有垃圾桶,你怎么还到处跑着扔垃圾的?”我妈妈质问我说。

“啊?我哪知道他家有垃圾桶。”我说。

“那个垃圾桶不就在你跟前吗?”我妈妈说。

“我又不知道那是垃圾桶。”我跟我妈妈说。

“恁大哥看你了。”我妈妈说,“咱是女孩儿,咱不先开口。等人家提亲。”我妈妈说。

我心里想,他看我了,也不是就看上我了啊,咱家多穷啊,高攀不起人家。再说,我不是在上学吗?我还要上大学呢。我心里想着,也没把这话儿跟我妈妈说。我跟我妈妈就这样走着回到了家。

到家以后,我妈妈从我家梁头上吊着的箢子里头拿出来一大包黑乎乎的粘在一起的糖疙瘩。

“呐!这糖疙瘩给恁吃吧。我买给恁□□大爷的。人家同情咱,不要。人家要我拿回来给恁姊妹仨吃。我搁在箢子里,都化了。”

二姑夫在庄里包河沿,他也包板栗行。他家的板栗行,是我去张庄上学的必经之路,那片板栗行,对年幼的我来说,是一个玩耍的好地方。

春天里,板栗行绿树成荫,我们在板栗行里挖灰灰菜喂猪,在树上藏“蒙蒙”,在树林里挖“陷人坑”。板栗行是沙土地,树荫下的土质是潮湿、松软的,我们一个人背过身去,另一个人挖坑,挖好了“陷人坑”,再铺上一层树枝、树叶,最后用干土掩饰好,让那个背过身去的小孩儿来找。

夏天的板栗结果儿了,小小的板栗像一个个黄绿色的小线球儿。板栗花开放了,长长的黄绿色的板栗花像一条条棉绳儿,散发出有些松香气的香味。等板栗花老了,干巴了,就变成黄色,像洋娃娃头上黄色的编发。我们摘了带回家晒干,晚上就可以点燃它来熏蚊子了。

秋天的板栗行,黄叶飘飘,成熟的板栗外壳像刺猬一样,顶着一身扎人的刺。有的板栗炸开了口,露出枣红色的油油亮亮的板栗。这时候,二姑夫就在板栗行里看板栗了。他一个人在板栗行里坐着,支起桌子,坐着椅子,翘起二郎腿儿,喝着小酒。桌子上是二姑送去的几碟可口的小菜。

二姑夫头顶板栗,地上是时而炸裂掉下来的板栗。我路过此地,远远地看见二姑夫,很是为难,想快步走近去打招呼吧,好像我要吃他家的板栗似的,不好;想快步走开,不打招呼吧,好像又不礼貌,也不好。

二姑夫看到我,把我喊过去,让我吃他桌子上的煎饼和菜。我知道二姑夫是出于亲情和同情,但我跟二姑夫不熟,很拘束地吃了几口。二姑夫又让我去捡几颗地上的板栗带走,我却之不恭,小心翼翼地捡了几颗板栗,然后跟二姑夫道别,赶紧上学去。

天气渐渐冷了,一夜西风紧,第二天,天还黑漆漆的,板栗行里就来了很多挑着箩筐扫树叶的妇女。我妈妈一大早就起来去扫树叶了,我早起去上学的时候,经过那片板栗行,就试着去找妈妈。北风萧萧、天色沉沉,我喊了一声妈妈,我妈妈居然在遮遮掩掩的树林里答应了。

一夜之间,无边的树叶飘落下来,镶嵌在刚冒出头的小麦苗上。有的地方落叶不多,像棋盘里的棋子一样,稀稀拉拉。有的地方,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叫拾柴的人看着,只想把它们一扫而光,全都背回家。扫树叶必然要带上竹耙子,看见了想扫的树叶,一把把耙子甩出去,再篓回来,排布在地上的树叶就被聚之眼底聚之脚下。把树叶篓成一小堆,一小堆,最后一把儿一把儿地掐到框子里,再踩上几脚,框子里就变得实骤了,还可以腾出地方来装更多的树叶。

时间还早,我站在我妈妈跟前,看着我妈妈扫树叶。

我妈妈跟我说:“你说说,恁□□大爷杀了人了。”

我说:“啊,怎么回事儿?”

我妈妈说:“恁大爷他儿跟人闹架。恁大爷去向他儿,把人给杀了。他自己跑了。他全家都跑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

我想,大爷跑了,他们的家也散了。那么漂亮的小楼,可惜了。

文利大爷家的艳红大姐结婚了。占海大叔包了一场电影,给庄里的人看。庄里的电线杆子上拉着红色的横幅:“南荆堂全体村民欢庆艳红出嫁。”因为艳红大姐的男人是大户,所以她结婚的时候,有村里放电影为她庆贺。其他人家的闺女出嫁,是万万没有这个待遇的。

电影就在我爷爷家门口儿放映。放映机架在西边,电影幕布架在东边。我们搬了板凳坐下来,面朝着家东看电影。

电影里放的是提倡计划生育的:一对生了二胎、三胎的男女,带着三四个小孩儿,日子过地吵吵闹闹鸡飞狗跳。他们把自家的小儿子扎个羊角辫儿,伪装成女儿,推说没有男孩儿,还要继续生崽。哪知道这个伪装成小女孩儿的小男孩儿,在尿尿的时候露了马脚,他不是像小女孩儿一样蹲下来尿尿,而是褪下裤子,露出小鸡鸡,开始撒尿。这一幕被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看到了。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穿着白色的衬衫,白白胖胖,跟□□大爷很像。

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到了他们家,他们家里乱七八糟的,地上全是小孩子的玩具。干部走在地上,“吱”地一声,踩到了一个小孩子的玩具。孩子的妈妈手忙脚乱地出来接待干部。

干部带了饼干给孩子们吃,没有好东西吃的孩子们吃得那个香,让没有钱来给孩子们买好东西吃的妈妈惭愧地低下了头。

她怀里抱着孩子问那个干部:“领导,你对俺家小孩儿那么好,你家一定有好几个孩子吧?”

那个胖乎乎的干部竖起食指,笑笑说:“我家只有一个!”

那个女人说:“那一定是男孩儿。”

那个胖胖的干部又笑笑说:“女儿!”那个女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后来,那个女人又怀孕了。她自己也知道实在是养不起了,她就叫着跳着要把这个孩子给弄掉。她站在自家板凳上跳,没用。她又爬到她家屋顶上跳。她的丈夫跟公公赶紧张开她家的一个大筐子去接她。她“噗通”往下一跳,那筐子里头的一筐子面被她给蹬翻了,弄了她的丈夫白白的一脸。

艳红大姐出嫁了,嫁给了凤安街的首富。不久就生下了一个黑黑的胖丫头。

一天,我跟我弟弟在我爷爷家门口玩儿。我身上穿着我三叔给我买的衣裳,肩膀上有个“小公安”的肩章。艳红大姐跟她的丈夫双双对对地从我爷爷家门口儿走过。她们是往北荆堂去的,是去她姥娘家。

我们喊了艳红大姐。大姐淡淡地应了一句,就往北荆堂走了。她身后跟着的中年男人,又高又壮,微微发福。他双手插在裤兜儿里,边走,边低头眯着眼看了看我衣裳上的肩章。

“小公安!”他说。

大姐没有吭声儿,我跟我弟弟站在那儿也不吭声儿。

回到家,我跟我妈妈说了看到艳红大姐跟她的丈夫的情形。

我妈妈说:“那个男人是离过婚的,跟前妻有一个小男孩儿。他做生意,有钱有势。恁大姐生孩子,娘家人去送朱米,人家拿了好菜好饭招待的,肘子、栗子炒鸡。娘家的亲戚都商量好了,各家就给五块钱,根本不够人家一顿饭钱的。恁大姐家里的鸡蛋都是一针线筐子,一针线筐子的,都搁在那,根本吃不了。”

我说:“听小二说,那个男人可有本事了。他把艳红大姐的兄弟千里弄到邮局里头,专门管分信。千里没有文化,分个信连地址都不认得。他姐夫又把他弄到别的地方。”

我妈妈说:“幸好那时候,我先把钱要回来了。要是放到现在,再去跟千里的爸爸打官司,他有人护着,咱家就怕打不赢这场官司了。恁爸爸的抚恤金,能不能要回来,可就难说喽。”

八月十五的时候,我妈妈买了几盒月饼。她拿出来一盒,让我们三个分着吃。我妈妈让我弟弟去分。我弟弟把那包月饼拿过来,把渗着油的月饼盒子打开。一个盒子里头有八块月饼,包着白白的酥皮,顶着好看的红红的印章。我弟弟给我和我妹妹拿了两块,他自己也拿了两块。

我弟弟拿了一块月饼给我妈妈吃。我妈妈正倚着西门框做针线。

我弟弟把月饼递到她嘴边:“妈,你吃!”

“我不吃了,好孩子。恁姊妹几个分着吃了吧。”我妈妈说。

我弟弟把月饼拿回来,搁在桌子上,拿刀切开,分成三份儿。他把那两堆儿多的给我和妹妹,他自己留了一小份儿。

“恁姊妹几个,都是这样。吃东西相让着吃。让谁分,谁就自己拿少的。给旁人多的。”我妈妈夸奖我们说。

月饼都是省着吃,几盒月饼过了八月十五还是没有吃完。

“最后一盒月饼,留给恁小妹吃吧。她最小。”我妈妈说。我和弟弟都没有意见。我妈妈就把那盒月饼,放在我家东窗户下头的一个袋子里。扒开袋子就能拿到。

一天,我妈妈拿出来一块月饼给我妹妹吃。

“哟,这盒月饼长毛了嘛,都有些蠹碎了。”我妈妈说。我看了看,那块月饼的馅子有些发霉了,透出一股子霉味儿。掰开来,中间的内瓤已经有些丝丝拉拉的了。

“生虫了,妈妈,你吃了吧!”我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还是舍不得吃:“我不吃,留给笑笑吃吧!”我妈妈说。

一天,我放学回家,我妈妈说:“你说笑笑怎么这样的呢?我不是把月饼留给她吃的吗?人家鸽鸽来找她玩,她就自己去拿了月饼给人家吃了呢。‘呐!俺家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给你吃块月饼吧!’你说她怎么恁么舍得的?”

我也说:“是的啊。她不能给人家旁的吃吗?”

我妈妈转过头儿,又去问我妹妹:“笑笑啊,你怎么把妈妈留给你的月饼给人家吃了的?妈妈都没舍得吃?”

我妹妹不吭声儿。

我妈妈说:“你看这小丫头,对人就是实诚。人家鸽鸽家没有月饼啊,人家怎么不拿月饼给你吃的啊?”

我说:“俺小妹可能为了面子,她觉得人家来找她玩儿,她没什么给人家吃,觉得对不住人家。”

我妈妈说:“小孩儿,讲什么面子。人家都比咱家阔,人家不是吃不起。咱家就这一块月饼,你怎么就拿给人家吃了的?你也是小孩儿啊,你不能留给自己吃吗?”

秋天,我妈妈要去干里捞花生了。她蒸了一大盆窝窝头,自己带着。

她跟我说:“我跟恁二姨去干里捞长果去。恁在家里好好地跟着恁爷爷。”

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妈妈。”

“我过半个多月回来。”我妈妈说。

“你怎么去恁么长时间的?”我不满地问。

“我不能到了就走哎。我得捞到长果再回来哎。要不不是白去了。”我妈妈说。

“那你住在哪?”我问。

“住在干里恁大爷大娘家里。”我妈妈说。

“干里离这有多远啊?”我问她。

“有五十里。”她说。

“你走着去啊!”我问。

“走着去!”她说。

我舍不得我妈妈走,难过地一直哭。

下午,我妈妈背着被子和干粮走了。我想着我妈妈,是怎么辛苦地奔波的。我用粉笔在我家堂屋门上,写下了几个字:妈妈去干里,平安顺利,我想我的妈妈。

半个月以后,我妈妈背着半袋子花生回来了。我们赶紧跑回家去,围着我妈妈。

“妈妈,天冷了,恁夜里怎么住的,恁冷吧?”我问她。

“俺几个人住在恁大娘的屋檐底下。夜里冷。睡着了就不知道了。到底是自己的亲姐,恁二姨,半夜里起来,还给我掖掖盖盖。”我妈妈说。

“二姨比你大,她是恁二姐,就应该关心你嘛。”我说。

“恁二姨也可怜。俺几个捞着花生。我看到她来月经了,跟她说,‘二姐,你裤子脏了。’恁二姨就喇叭着腿走了。唉!下辈子千万别当女的!女的可怜!”我妈妈说。

2.立春的爹,扇了我爷爷的脸

宗雨家正东,隔着宽敞的大街,是王家四兄妹。

王老大跟我爸爸年纪差不多,通过换亲得了一个老婆,生了个闺女,叫霞霞。霞霞家住在庄西头,没有院门。有一回,我看见一只母鸡走到她家柴禾垛里下蛋,就跟了过去,趴在地上看看,看柴禾垛里深邃的鸡窝里有没有鸡蛋。

王老二不知道什么原因,病病殃殃,黄干黑瘦,说话有气无力,没有婚娶。王三姐待字闺中,留着给王四换亲。老王爷爷死地早,老王奶奶得了糖尿病去世了。老人家的去世不足为奇,上了年纪的老嫲嫲听说了,只说一句:“脱了苦去了!”

老王奶奶的葬礼还算风光。路祭的时候,王四的几个仁兄弟,戴着孝帽子,红着眼睛,陪着王四跪着。北荆堂年轻的大队书记立春,也泪水涟涟地跪着。除立春之外的好几个年轻人也是光棍,也是我三叔的仁兄弟。

立春人长得瘦高、白净,家境也好,是北荆堂的大队书记。立春还没结婚的时候,有年轻的姑娘喜欢他,常常约他晚上去庄东头的树林子里相见。据说,有一回,他正在跟几个小伙子一起看着电影,看着看着,他就溜走了。半天才回来。几个小伙子跟他起哄,把他架起来,摸摸他的□□,湿湿的。他被几个小伙子架着,逃不了,只是笑。听说,南荆堂就有一个大姑娘跟他有来往,后来,那个大姑娘出嫁到别的庄上了。立春也新娶了媳妇,大婶子个子高挑,白白净净。两个人经常一前一后到家,一个躲在墙角里,吓唬另一个,另一个受了惊吓,拿着树枝就要去打,两个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好不恩爱。

仁兄弟在后面陪跪,陪哭。王四,作为孝子,在棺材前哭地悲伤。围观的群众也可怜王四老实本分,心里酸的很。立春簌簌地掉着眼泪。立春虽然是大队书记,但是没怎么听说他跟谁发过虎威。王四叔叔平时为人忠厚、客气,家境又贫穷,立春肯跟他做仁兄弟。仁兄弟的母亲去世了,立春又像孝子一样老老实实跪着哭丧。这一次,我对“仁兄弟”这个词,对立春,都有了几分敬意。

秋风起了,秋雨也跟着滴滴答答。我们从后院我们家,来到前院爷爷家。一场秋雨过后,水缸边儿的串串红,挂着雨珠,还是开地耀眼。傲霜的秋菊,虽然绽放完毕,但在秋雨中,已然是冷冷清清、惨惨戚戚。爷爷戴着老花镜,端着簸箕,坐在天井里,低头巴拉着簸箕里的粮食。我们越发地百无聊赖了。

可善老老爷爷来找我爷爷剃头了。

可善老老爷爷放着一群羊,他自己也留着一把老山羊毛似的白胡子。他一个人,跟一群羊,一起住在北荆堂庄东头,没有老嫲嫲料理,身上衣裳油亮亮的,有些老山羊的味道。可善老爷爷一家打板栗的时候,我也曾逡巡在他家栗树底下,绕树三匝,不肯离去。老老爷爷就捡几个栗子给我,跟我说:“小妭(娃),你走吧。”

我爷爷拿出他那套剃头的家伙什儿。我爷爷的剃头刀子,跟他的农具一样精致。小巧的木头把手儿,有些厚度的梯形的刀片儿。还有一块手帕大小的专门儿磨刀的油布。老爷爷围着一块布坐在天井里,我爷爷温水伺候着,给他又是洗,又是剃,又是刮,活像是一个专业的剃头匠子。

“大叔,你这个头不好剃。头发发硬,剃地费劲儿。”我爷爷说。

“是的,我多少天也不洗了。给草稞子似的。”老老爷爷说。

老头子剃完头,总是要一起坐着抽几袋烟,说上一通话,一起朝门外吐几口痰。爷爷一口痰吐出去,可善老老爷爷,估量着他刚才吐痰的射程,颇有经验地说:“你这个寿限长啊!你最起码还能活三十年啊。”

我爷爷说:“寿限长有什么用啊,活地窝窝囊囊的。”

老老爷爷说:“你这是话里有话啊。怎么回事儿啊?”

我爷爷说:“大叔你说,我给你剃头,我自己的头,没人儿给我剃,我得找人剃吧?我去北荆堂找人给我剃头。立春的爹看到了,上来就扇了我一巴掌。嘴里还骂着,‘你真是不通人性啊!恁儿刚死,你就剃头!’”

老老爷爷说:“他凭什么打你的?恁儿死了,你是当爹的,你剃不剃头,有什么说头儿啊?”

我爷爷说:“他凭什么,凭咱家里没人儿,打不过他。你看看姓李的门里有好人吗?都是‘土狗蛇’。”

老老爷爷说:“他这是看你手面子着地了,欺负人。你自己要往开里想,别搁心上。老天饿不死瞎鹰。他不敢把你怎么样。做事不凭良心,他会有报应的。”

我爷爷说:“大爷爷,人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报应搁哪儿啊?那些欺负人的人活得比咱都好。”

老老爷爷说:“哼!你别忙哎!你看到是的。你把你自己抚养好,看着三个小孩儿好好过。三个小孩儿就是你的火亮儿。等小孩儿长大了就好了,都能孝顺你。”

可是终究无人替我爷爷说理,他背起粪箕子满地里走,自己寻思寻思各种滋味,或是跟别个老头子一起点上一袋烟,“吧嗒、吧嗒”地吸吸烟,发发牢骚,再没有别的办法。

他的大儿子,我的爸爸,死了。我爸爸对他还算孝顺。我很小的时候,一个冬天,奶奶在烧饭,爷爷穿着大棉衣,戴着大棉帽,靠着西边门框坐着,手里攥着鞭炮,点燃了,扔出去,逗我玩。忽然,一个鞭炮没来得及扔出去,在爷爷手里炸了。爷爷大概被炸地头晕,双手捂着脸,不能动弹。“赶紧去喊恁爸爸去!”奶奶不耐烦地黑着脸喊我。我跑到我家,把我爸爸喊来。我爸爸把我爷爷扶到了屋里。我奶奶很不屑,说他是装的。他那时候还可以装,还有他的大儿子在身边照应呢。

爷爷的身边只有我们几个无父的小儿孙,没有可以顶门立户的亲人。爷爷因为剃个头就被人扇了巴掌的事,没有人为他做主。

后来,南家前金山大爷爷家的五叔从他上班的地方回来了。爷爷跟他说起了这件事。

“说起来孱头人!”爷爷苦凄凄惨惨地说。

“没事的,大爷!我去问问他,怎么回事!只要有我在,南北荆堂翻不了船!”五叔据说是接了大爷爷的班,在外地上班,平时不在庄里。他年纪轻轻的,相貌俊朗,听说他是大奶奶跟她的二儿媳妇同年生下的。二大娘生儿子,大奶奶也生儿子,婆媳两个同时坐月子。大奶奶生的小五叔,二大娘生的大华哥。

这几年,宋家门儿里叔伯辈儿的人多有折损。

我爸爸去世以后,没几年,我二叔也去世了,听说是因为肝病。二叔去世了,死在了东北,撇下了二婶子和小妹妹娘儿两个人。东北到山东太远了。我爸爸去世,我二叔他们没有来。我二叔死的时候,我们这边儿,也是没有人去。说起来,我二叔是一个人死在东北。幸好,那里有他的老婆孩子,那才是他最亲的人。

我爷爷家里的相框上,还挂着二叔跟二婶子的照片。二叔穿着蓝色的春秋衫,两条袖子上还镶着白边儿。在金色的阳光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挺拔、俊朗。甜美白净富态的二婶子烫着一头短发,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站在夕阳下的榛子林里,笑嘻嘻地。

相框里,还有一张二叔家的小妹妹的照片,小妹妹跟我妹妹差不多大,戴着一顶小帽子,穿地粉粉的,坐在自行车的儿童车架上。二叔推着自行车,怀里偎着他可爱的女儿。二叔只身在东北闯荡,如今有了家口,这是多不容易啊。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他们父女两个,笑得多甜啊!

二婶子跟我妈妈一样,也做了寡妇。小妹妹也跟我们一样,成了没有爹的人。这以后,二婶子跟她的小女儿娘儿两个是怎么过的,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彼此都顾不上彼此。但愿二婶子跟大妹妹过地幸福吧。

幸福的日子万年长!幸福的日子万年长啊!

后来,家业大大爷死了,他才六十来岁儿。他先是拄着拐杖,行动不便,后来说死就死了。后来,家山二大爷推着洋车子去上班的时候,一头栽在地上,也死了。说是突发脑溢血。

家山二大爷去世的时候,我妈妈让我自己去他家哭丧,我让她带我去,她说她去过了,让我自己去。我只好自己去。我进了他家大门儿,帮忙的叔叔大爷们戴着孝,都在忙着。我一个人走到屋门儿口儿,看见二大爷直挺挺地头朝南躺在灵床子上。

曾经光着屁股跟他打架的二大娘哭着:“我的人儿呀!”

小五叔叔也靠在堂屋东墙的椅子上坐着,苦干了眼泪,还在干嚎着:“我始终觉得你是我的亲哥啊!”

我哭不出来,没有眼泪,只好硬着头皮,对着门口儿的垫子跪下去,干嚎着:“二大爷!二大爷!”我跪在那里干嚎着,自己又不好意思起来。正在满脑子发懵,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叔叔,一把把我扶起来:“起来吧,省儿!”我赶紧就势起来。二大爷家天井里,坐着二大爷的大姐,她哭地几乎要不省人事,人家怕她伤心过度,劝她去外头坐坐儿,可她还是挣扎着要进来再看看她娘家的兄弟:“让我再看看他!”

男人们抬起二大爷要去火化了。他的姐姐心疼地去追、去拦。好几个男人女人拉着她。她被阻在大门里,行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她的弟弟给抬走了。那个可怜的姐姐气得疼地蹲在地上“呱唧呱唧”直跺脚。

我小时候,见我妈妈她们那些妇女去人家家里哭丧非常容易,她们一哭就哭出了眼泪,可是我那时就是不会。即使是宋家门儿的大爷死了,我也不会。那时候,我觉得我会一直这样,永远不会。可是,到了今天,等我吃了许多的苦,受了许多的罪,再想想宋家门儿去世的那几个大爷,我的眼睛居然会湿润。人在外头吃了苦,才会更加思念乡土,人只有体会了外头的冷漠,才更知道亲香自己的叔叔大爷。人在外头吃了太多的苦,仍是没有时间去哭。一旦给她一点因由,她就可以鼻子一酸,扑簌簌掉下很多泪水泪珠。

哭二大爷的那时那刻,如果换作是现在的我,我一定会滚滚地落下泪来:“俺二大爷啊!二大爷!”

南家前本是五子登科的大奶奶,五个儿去了两个。剩下的三叔、四叔,五叔他们开始商量着迁坟。家山二大娘,自二大爷去世以后,就跟二哥经常回她娘家,她娘家爹年纪大了,要去服侍。

大华大哥这边,自打离婚以后,穷困潦倒,吃喝没人问津。他常常光着膀子,腰上挂着一把大刀,带着磊磊,就在大街上瞎逛悠。磊磊白白的小脸蛋消瘦了不少,也不像以前干净了,小小的孩儿脸上竟然有了很多愁容和苦恼。

后来,大华大哥从外面回来了,还带了个女人。立春结婚的时候,他去当司仪,满面春风,风光无限,竟胜过了原先的时候。大哥的女人在人群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哥。她穿着大衣,涂着红红的嘴唇,抹着白白的脂粉,打扮的很洋气。她既不大笑,也不喊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我爷爷说:“恁大华大哥回来了,给姓宋的每家都发了月饼和酒。”

我说:“大华大哥现在干什么啊?”

我爷爷说:“听说他在一座山上当了道士。还收了徒弟。混地怪好的。”

我爷爷看着他茶几上方那个木牌子说:“大华还来咱家一趟来。”

我说:“他来干嘛的?”

我爷爷说:“他问我要那个麒麟牌子。”

我爷爷家那个枣红色的木牌子,有相框大小,是往年发大水的时候,从水里头打捞上来的,上面雕刻着麒麟和祥云,挂在条几上方,看着有些年岁了。

我说:“大华大哥要这个牌子干嘛啊?”

“我哪知道?他打躬作揖的,说他要拿去做法。”我爷爷说。

“你给他干嘛,别给他。你还没给俺弟弟呢。”我没好气地说。

3.爷爷的三间屋被“冲大街”了,二姑夫前来“骂阵”

庄上要冲大街了。南北荆堂,就我爷爷家的三间茅草屋碍事。艳飞大姐家门前是一条南北大街,那是北荆堂的大街。那条大街,正对着我爷爷家屋后头。据说,那条大街正北,是北荆堂的垄沟。从风水上来说,确实是不好的。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我爷爷的屋后头,放着一块石头,上头是我爷爷自己刻的几个字:“泰山石敢当”。大队书记战海去跟我爷爷说,让我爷爷搬家,临时搬到庄西头儿别人的家里。那个临时的家还算宽敞干净。

住在庄西头的时候,我七八岁的弟弟学会了用笼子捕鱼。他经常抄着一个小鱼网,到会宝岭水库去。宗和二爷爷姓刘,经常背着大笼子去西岭上抓鹌鹑,有时候,也带着笼子去水库里抓鱼。他大概六十来岁儿,像语文书上画的杜甫一样,总是沉着脸,皱着眉头,眼睛看向天际,不怎么说话。我弟弟因为爱好逮鱼,居然跟宗和二爷爷熟络了。

宗和二爷爷还给我弟弟一个小笼子,让他自己抓鱼。

宗和爷爷不怎么说话,他几乎不像人家那样在庄里跟人家拉呱。我看见宗和的时候大多是傍晚,他赶着一群羊,浩浩荡荡地从西岭上下来了。他的羊经过庄里,撒下一串串的羊屎蛋子。

有一天,我跟爷爷在西岭上剜地,宗和赶着他的羊群向着人家的地里奔赴过去了。

“宗和这是赶着羊去给人家壮地的。有的人家,就是要放羊的赶着羊,在他家地里拉羊屎蛋子,给他家壮地种庄稼。”我爷爷说。

“有一年,在庄东头儿的白菜地里,我跟宗和吵架了。我带着恁二叔、恁三叔把宗和给揍了一顿。宗和去找大队书记告状,‘是他爷仨儿揍的我!’”我爷爷得意地笑着说,“嘿嘿!宗和说,他是俺爷仨儿揍的!”

我爷爷又说:“宗和小时候可皮了。他光着腚搁西岭上玩儿,人家赶大车的赶着驴车从西岭上路过。宗和朝着人家喊,‘谁是我的儿啊?!’赶驴的甩着小鞭儿吆喝驴:‘我好!我好!’宗和哈哈地笑。赶驴的甩起小鞭儿照他光腚上,‘啪啪’两下,把宗和打地光着腚冒跑。”

如今,宗和不计前嫌,对曾经打他的宋金平的孙子还加以指点和帮助,这是不是一种大度。时光荏苒,他们都已经老了。我的爸爸已经早早地死去。面前这个稚子是宗和仇家的遗孤。小小的男孩子拿着鱼笼也要跟着宗和学垂钓,是因为贫穷寂寞,也是为着肚里空空没有着落,想去水里讨一口吃喝。无论是宗和,还是我六七岁的弟弟,这老老小小,他们都是穷人,他们都很不容易。宗和不可能忘记曾经的那场倚强凌弱的混战,我弟弟是压根儿不知道他祖父辈的恩怨。是宗和接纳了我弟弟,接纳了他一个遗孤的身世和他稚嫩的童年,也是宗和原谅了我爷爷,原谅了这个已经失去了大儿子、二儿子,妻离子散的老人。

宗和不爱说话,他只埋头干活儿。我猜想,宗和即使给我弟弟鱼笼子,他跟我弟弟也是不怎么说话的。他只知道默默地干活儿。小时候,我对宗和没什么特殊的印象。多年以后,等我吃尽了生活的苦头,我对宗和的沉默和坚定才有了新的了解。

他的脸上,是对逃脱不了的贫苦山村生活的看透与无奈,是咬紧牙关好好过下去的坚定与执着。

爷爷得空儿也经常背着粪箕子去水库转悠。看到飘上来的鱼,就捞上来带回家,放上葱姜、大茴,炖一锅,揭开锅盖儿,一锅鱼肉,散散的,红红的,碎碎的,吃起来没滋没味儿的。

这年冬天,我大概上四年级了,成绩还不错。每天晚饭后,爷爷睡觉了。我一个人在灯下写作业。我写写作业,抬头看看北面墙上的观音年画。她素衣飘飘,玉指纤纤。脖颈上戴着华美而庄严的珠玉,眉眼俊美,怀抱里抱着两个可爱的娃娃。我喜欢观音。相信观音大士会给人间带来福泽。

那段时间,大源爱来喊我一起去上学。爷爷看时辰还早,就抱来一捆子麦草,放在堂屋里,给我们烤火。我们烤地暖烘烘的,大源心满意足地拍拍他被烤地发烫的棉裤膝盖,我们就一起去上学。

放学以后,我和大源一起去家东止水将那里爬坡。家东高高的土坡上,覆盖着拉拉秧,茅根草。秃出来的坡上还有一个一个被火烧过的小黑洞。很多调皮的孩子直接从高高的黄土坡上滑下来,跳下去。大源也去爬坡,他的后背上的小衣裳秃噜上去,要遮不住他的小身躯了。他就自己动手拉一下衣裳,盖住自己的后背。有调皮的小孩说,大源腚后头有一个尾巴被割掉了。我疑心他到底有没有,但是从来没有亲见过。大源那时候六七岁,长得白白净净的,瘦长脸。说话不折不扣,一是一、二是二。他没有坏心眼,也没有歪心思,就是有些犟。大源的长相跟端午有些像。

一个中午,我去大源家,等他吃饭上学。他吃完了,他爸爸妈妈还在吃饭。他们吃的酱油炒海带,海带丝长长的,红红黑黑,油拉拉的。他们两个人吃着圆圆的黄黄的大烧饼,吃地心满意足。

大婶子吃着,还跟我客气了一下:“大省,你吃吧?”

“我不吃。”我说。

我等到大源,就一起上学去了。

大源家的海带丝我记了一辈子。那是我这辈子没有吃过的最好吃的海带丝。对,人家就的还是大烧饼。那味道简直是美极了!棒极了!

那个冬天,战海大叔心血来潮,他看我爷爷跟二姑家不来往,就出面调停,希望两家看在他的面子上,能够和好。二姑看在大叔的面子上,勉强请老父亲去她家一聚。爷爷也被大叔说动了心,他到竹来的小店里买了两包黄色的糖果,羞答答地要去二姑家“认亲”了。那两包糖果鼓鼓囊囊地装在他的蓝色大棉袄的挎包里,他好生捂着他的挎包,舍不得给我们吃。

据说,我爷爷到了二姑家里。二姑也叫了几声爹,大姐、二姐也叫了“姥爷”。爷爷脸上也现出来父亲、姥爷的庄重的颜色。

到了年关,二姑也给爷爷送了跟大姑一样的年货:煎饼、馒头,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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