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凡奎大爷
我们在大门口儿剥着蒜,凡奎大爷转悠着来我家了。
“二哥来了,二哥家来坐坐。”我妈妈跟凡奎大爷打招呼说。
“我不坐了,三妹。”二大爷说。
“二哥你来有事儿吗?”我妈妈问他。
“我来齐放水钱的。凡乐不搁家嘛。”二大爷笑着说。
“俺不知道哦,二哥。俺跟他不搭腔。”我妈妈说。
“这是恁凡奎二大爷。恁大爷是生产队长,队里齐放水钱。人家都给咱免了。”我妈妈跟我说。
“大爷!”我说。
“大姐放假了?”二大爷说。凡奎二大爷黑黑瘦瘦,笑嘻嘻地。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尼龙汗衫,抱着膀子,卷着裤腿儿,空荡荡的裤管儿下,两条小腿儿细细的。
“放假了,大爷。”我说。
大爷说:“大姐好好上学。以后也考个研究生。给恁妈妈争口气。你看立围子那个研究生,考上大学了,老师来送通知书,他还光着脚丫子搁稻田地里栽稻来。临去上大学,他庄上的人给他齐的钱。人家现在又考上研究生了,你看好吧。”
我妈妈说:“大丫头听到了吗?好好上学。恁凡奎二大爷对咱家可好了,可照顾了。”
我说:“哦。”
“都一样。”凡奎二大爷笑着说,“俺家也是三个孩子,都是穷日子过过来的。”
我妈妈说:“恁二大爷心善。人家看咱是外地的,人家也不扼咱。还是好人好。人家恁大爷三个儿,有两个都盖上瓦屋了。”
二大爷笑嘻嘻地说:“就剩下小三儿了。什么时候等小三儿结婚,完成任务了,我就能夹上眼了。”
“恁别急哎,二哥。你跟俺二嫂子一块儿,慢慢儿劳动哎。小三儿不是还小嘛。”我妈妈说,“你今年多大了,二哥?”
“我今年五十八了。”凡奎大爷说。
“你看看,连六十都不到。你还能给俺三个侄子劳动不少年来。”我妈妈说,“恁家俺二嫂子多大了?二哥?”
“她四十七了。”凡奎笑着说。
我妈妈说:“你看,俺二嫂子还年轻。地里的活儿,家务活儿,多亏了二嫂子,二嫂子能干。”
“我身体不好,她不干怎么办?”二大爷笑着说,“我回去了。恁二嫂子该做好饭了。”“行,二哥。恁好好抚养身体。”我妈妈说,“恁二大爷可是个好官儿了。”
等凡奎二大爷走远了,我跟我妈妈说:“妈,我看俺凡奎大爷,跟纪王庄的纪岩喜爷爷样的。”
我妈妈笑着说:“你看恁凡奎大爷像恁岩喜爷爷啊?”
我说:“嗯,个头儿、脸膛儿都像。都笑嘻嘻地。”
我妈妈说:“恁凡奎大爷跟恁岩喜爷爷都是好人,都对咱帮助可大了。”
我说:“咱这都多少年没见过俺岩喜爷爷了。还有小姑。”
我妈妈说:“俺先前还带着鸿雁跟笑笑去看过恁岩喜爷爷岩喜奶奶呢。人家对俺那个热情呢的。”
我说:“恁去岩喜爷爷家,带的什么啊?”
我妈妈说:“俺能带什么啊?俺就带了一粪箕子山芋。咱家种的。”
我说:“恁么多年没去了,你就带了一粪箕子山芋啊。”
我妈妈说:“咱穷,恁姊妹仨都要上学。咱能带什么啊?你想去吧?回我带你去。”
我说:“我不想去。咱家太穷了,没有什么给人家。等我上好学再去。”
我妈妈说:“行。咱是不能去。咱去看人家,没有什么给人家,人家还倒搭东西给咱,人家不光搭东西,还搭菜搭饭。”
我说:“等俺上好了学再去。”
我妈妈说:“行。等恁都上好了学。咱找个清明佳节。咱娘四个儿买上礼品,咱一块儿去。”
过了一段时间,等我放学经过凡庄庄西头儿的时候,我看到庄西头儿的菜地里竖起了一座大坟。大坟上是新新的花圈和新新的黄土。
回到家,我问我妈妈说:“妈,我看到庄西头儿有一座坟子的?这庄儿上谁死了?”
我妈妈说:“恁凡奎大爷死了,还不到六十,可怜吧。撇下恁凡奎大娘一个人了。”
我问妈妈:“俺凡奎大爷怎么死的?”
我妈妈说:“恁凡奎大爷得的肝病。肝不好。好人不长命呢,你说说?那些坏种怎么就不死的?恁大爷几个儿因为穷,没钱给他爹买火化证儿,把恁凡奎大爷给火化了。弟兄几个抱头痛哭。哭地可可怜了。”
我说:“妈,一个火化证儿多少钱?”
我妈妈说:“万把块钱。”
我说:“娘啊,恁贵啊。那谁买的起啊。”
我妈妈说:“就是因为贵,恁大爷的三个儿才买不起的。都刚结婚,哪有什么钱啊。”
我说:“买不起火化证儿,就不买呗,哭什么的?”
“不给他爹买火化证儿,他爹不得火化吗?”我妈妈说。
我说:“火化就火化呗。俺爸爸那时候不是就火化了吗?”
“火化不烧得疼吗?”我妈妈说。
“人都死了,疼什么的?”我说。
“儿女觉得疼哎。”我妈妈说,“人这庄上都兴这样。爹娘死了不火化,多花钱买个火化证儿。这样显得孝顺。”
我说:“人都死了,什么孝顺不孝顺的。”
我妈妈说:“人家都这样,你不这样,就显得不孝顺哎。恁凡奎大爷火化了,搁这庄上是头一份儿。儿女也觉得丢人,没面子。”
我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咱荆堂就不弄这些事儿。人家老的死了都火化。”
我妈妈说:“那是因为荆堂的人穷,没有钱。买不起。”
我说:“不火化有什么好。到时候烂了臭了。还不如火化干净。”
我妈妈说:“就是的。到以后我老了,恁姊妹几个就把我火化火化,不要买火化证儿。浪费那个钱干什么。俺不在乎这些。”
“我也不在乎这些。”我说。
2.二蛮子
“二蛮子”跟她的三个孩子就住在我家前头的土台子上,近水楼台,我妈妈最先和她亲香了起来。
“二蛮子”是贵州人,说话腔调儿跟此地人大为不同。常常在家里,就听到她在她家天井里喊她的两个儿子:“通通——傲傲——家来吃饭了!”
通通、傲傲还小,比我妹妹还要小一点,两个小男孩儿长得黑乎乎,笑嘻嘻,像个缩小版的小老头儿。
我弟弟爱学“二蛮子”的口音:“通通——傲傲——家来吃饭了!”
我妈妈说:“鸿雁,你别笑话恁二奶奶哈。恁二奶奶可不容易了。”
我弟弟说:“‘二蛮子’天天跟一伙男人一块儿打牌儿,她有什么不容易的。”
我妈妈说:“‘二蛮子’也是丈夫死了,她原先的丈夫是大先。大先死了,撇下小九儿、通通、傲傲,三个孩子。‘二蛮子’坐山招夫,招了她近房的小叔子凡楼。人家‘二蛮子’命好。凡楼种地、带孩子玩儿,她就搁家里跟一伙男人打牌。”
我弟弟说:“‘二蛮子’不是好东西。那些打牌的都跟‘二蛮子’相好。”
我妈妈说:“‘二蛮子’就是这种人。咱别说人家。与咱有什么?她跟咱一样,都是外地人,还寡妇失业的,她家小孩儿,跟恁姊妹仨差不多大,咱都是苦命人。俺见了她,都是‘二婶子’长、‘二婶子’短的。俺不管那些!人家都说她不好,只要她不辞蹬咱,那就是好人。人家都说她好,她光想扼咱,那她就是坏蛋!谁是‘人物’,我也不巴结他。谁没有用,是个下才烂,我也不跟旁人一块儿扼他!”
我家的外交政策,像极了新中国的外交政策。遭受大国打压,那就结交一些正义的“苏联老大哥”和一些“亚非拉”朋友。
“二蛮子”的确名声不好,有一回,她去赶集的路上,遇到了凡宫大爷。
她问凡宫:“凡宫,你去赶集的?”
“是的,婶子。我去赶集的。”凡宫说。
“你带了多少钱?”“二蛮子”问他。
“我带了五块钱。”凡宫说。
“凡宫,咱去玉蜀黍稞里玩玩吧?”“二蛮子”说。
“我不能去哦!我去了,我那五块钱就得给你了。我就没有钱赶集了。”凡宫背着手走了,不管她。
“二蛮子”很懒。每天早上,“二蛮子”总是睡到日上三竿。小九儿早上起来,熬个猪肉白菜,做了大米饭。我妈妈挑着水桶去“二蛮子”家打水,“二蛮子”睡够了刚起来。她去锅里盛了大米饭,又浇上菜汤,坐在那里闷闷地吃饭。
我妈妈说:“二婶子,你看你生活多好啊,肉汤子浇大米饭,还有小孩儿给你做饭。我就没那个命。”
“二蛮子”说:“你家的是没干惯。小九从小就给我烧饭,干惯了。”
我妈妈说:“还是二婶子会调教小孩儿。”
“二蛮子”说:“做母亲的勤快了,小孩儿就懒。做母亲的懒,小孩儿就勤快了。俺家恁二叔兄弟几个都会做饭,因为他娘懒。他娘好吃懒做,把他气的去跳河。”
“我听说过这事儿。二叔跟他娘吵架,气地去跳河。二叔会水儿,跳到水里就是不沉地儿,哭着游到这来,游到那来。真好笑!”我妈妈笑着说,“二婶子吃完饭干什么?”
“我没事没事儿,搁家里打牌。”“二蛮子”说。
“哦,我得回家补袋子去了。二婶子。种地,装粮食,装大蒜,都要袋子。”我妈妈挑起扁担说。
姓“凡”的几个娘们儿吃完饭凑到凡乐门前,一起叽咕半天。姓凡的那些女人,人家有男人,有靠山,又是嫁到凡庄十几年,她们的眼神儿里含有凡庄的主权。我妈妈有活儿就去地里干活儿,没事儿了就缝针线,补化肥袋子。装大蒜,卖大蒜,都要袋子。袋子用旧了容易坏。我妈妈舍不得买新的,就把装大蒜的化肥袋子缝缝补补,用了一年又一年。
“二蛮子”吸着烟来我家了。
我妈妈一看到她从她家土台子上走下来,就高兴地招呼她:“二婶子啊,恁来了,麻来坐坐!我一个人缝针线迷困了,刚想放下手里的针线,到天井里走走的。
“二奶奶!”我忙喊道。我家门可罗雀,有人来,我们总是受宠若惊。“二蛮子”跟我妈妈年纪差不多,我看到她也很亲切。
“二蛮子”很会打扮,她穿着一件撇领儿的绛红色的褂子,红褐色的脸上常年搽着粉,那白粉看着很显眼儿,像是驴屎蛋子上下了一层霜。
“二婶子,今天没打牌?”我妈妈问她。
“没有。”“二蛮子”说。
“二叔搁家带孩子的?”我妈妈问她。
“嗯。”“二蛮子”吸着香烟说。
“你看你命多好。先前的二叔对你好。凡楼二叔来到凡庄对你也好。拿着三个小孩儿跟亲生的样。”我妈妈说。
“凡楼这个人就知道干活儿,他不懂得女人的心。” “二蛮子”说。
“二叔对你恁好,还要怎么样。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人家就带着三个小孩儿一块儿玩儿。三个小孩儿围着凡楼二叔,可亲了。”我妈妈说。
“你不再找一个吗?” “二蛮子”问我妈妈。
“我是带着三个小孩儿,不好找。俺因为超生罚款,还欠着账的,没人愿意替我还账。”我妈妈说。
“二婶子,我跟你说实话。我不喜男人,阎王爷爷没封我那一块!”我妈妈皱着眉头说。
“你不喜男人,那你还跟恁小孩儿爸生了三个小孩儿?” “二蛮子”笑着说。
“那是俺俩儿感情好。俺小孩儿爸爸拿着俺一心。”我妈妈说,“就是死了。俺没那个命耽他。”我妈妈说。
“我不喜凡楼。我不想跟他一块儿过了。” “二蛮子”说。
“你可别,二婶子。凡楼二叔对你好,对小孩儿好。你上哪儿找个对小孩儿恁么好的去。”我妈妈说。
“总有一天,我把凡楼给甩了。” “二蛮子”说。
“你跟凡楼二叔一块儿,看着三个小孩儿过吧,二婶子。二叔对你恁好,你要是猛然地把他给甩了,他闪地慌吧。他得多难过啊。二叔得哭。”我妈妈说。
不久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我妈妈在刷碗。她把一个搪瓷的洗碗盆子放在齐腰高的鸡窝上头,那是三姑姥娘原来的鸡窝,木头架子的,早就不养鸡了,搁在那儿,风吹雨打,快要散架儿了。我看到我妈妈脸上有被抓伤的血印子,像被猫抓的一样。
我问她:“妈,你脸上怎么回事儿?”
“我跟‘二蛮子’打架了。”我妈妈说。我一听就放下心来了,两个女人打架,没什么要紧,我也不害怕。
“因为鸿雁,鸿雁跟通通打架,‘二蛮子’要去揍鸿雁。”我妈妈双手格啦啦地搓着一把筷子说。
“我好好地跟她说的”,我妈妈说,“我说,二婶子,山羊羔子皮学生。小孩儿搁一块儿玩儿,一会儿恼了一会儿好了。狗皮袜子无反正。小孩儿打架,你一个大人不能伸手哎。鸿雁还跟你叫二奶奶呢。”
“‘二蛮子’说,‘我就是要打他,你护着他,我也打你’!”我妈妈说。
“我把脸伸过去,‘来!你打!你打我试试!’”我妈妈边在盆里稀里哗啦地洗着筷子,边低着头说,“我是仗着跟‘二蛮子’好,跟她开玩笑的。哪知道‘二蛮子’伸过手来,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我也反手扇了她一巴掌。”
“你脸上怎么被抓成这样儿的?你抓她了吗?”我问我妈妈。
“我没抓到她。人家有相好的男人!人家屋里有一桌子男人搁她家打牌的,人家都向着她,都是她相好的。恶心也在。恶心拉着偏仗,从后头把我拦腰抱住,‘二蛮子’可得架儿了,她照我脸上又抓又挠,就这样把我的脸给抓破的。人家有相好的护着,我能打过人家嘛。”我妈妈说。
“那你就挨着啊?”我问。
我妈妈说:“后来,‘二蛮子’自己出来上厕所,我走过去又把她抓了一顿。这回,‘二蛮子’那一桌子相好的不在,急地直叫,‘通通——傲傲——’‘通通——傲傲——’”。
“你没把她打成什么样儿吧?”我问。
“没有。”我妈妈说,“你说这个‘二蛮子’,平时都稀好稀好的,说变性就变性。‘二蛮子’后来去找大队干部告我了。”
“大队干部怎么说的?大队干部向谁啊?”我说。
“大队干部公平判案,都有错。她不该先打我,我不该后打她。人家调解调解就拉倒了。娘们儿头子打架,能怎么样儿。”我妈妈说。
“凡楼没搁家吗?”我问。
“凡楼没搁家,凡楼被‘二蛮子’给赶走了。哭着走的。”我妈妈说。
“‘二蛮子’真狠,说甩就甩了?”我说。
“凡楼不会甜言蜜语。‘二蛮子’喜会甜言蜜语的。”我妈妈说,“幸好凡楼不在了,他要是在的话,他得帮着‘二蛮子’打我骂我。凡楼对‘二蛮子’那个好呢的。”
“人家对她恁么好,她还把人家给赶走了。”我说。
“‘二蛮子’不该把凡楼赶走的。她这步是走错了。亲叔伯兄弟,拿着孩子那个疼。‘二蛮子’这个人喜欢风流。老实的男人把戏不了她。她早晚得走。”我妈妈说。
“她往哪走?”我问。
“四外庄上,没有媳妇的光蛋汉子多的是了。‘二蛮子’把孩子一撂,到谁家里,人家不拿她宾客相待的啊。‘二蛮子’又不顾小孩儿,有几个像恁妈这样,顾孩子的。”我妈妈说。
从此以后,我妈妈彻底不跟“二蛮子”来往了。其实,打心眼儿里说,我没有那么恨“二蛮子”,她不是凡乐、大恶心之流,对我们没有多大的威胁。说到底,她也是个弱者。而且,因为她跟我妈妈亲香过,提起她,我甚至还是觉得有些亲切。
“二蛮子”照旧打牌,成天一桌子牌友,轰轰烈烈。
3.大恶心、孬蛋家
我妈妈既然跟“二蛮子”不再来往,也就不去她家挑水,转而去我家正前方的大恶心家挑水。恶心是三姑姥娘的大伯哥的大儿子,是凡乐的亲侄子,跟凡乐叫二叔。恶心有一个男孩儿叫小芹。小芹娘看见我妈妈挑着胆子去她家挑水,就跟我妈妈打招呼。
“来挑水的,三姐?”小芹娘说。
“我以后得到恁家来挑水了。大妹妹。我跟‘二蛮子’吵架了,不能去她家挑水了。”我妈妈说。
“没事儿。你来俺家挑是的。”小芹娘说。
“俺——三——姨!”小芹说。小芹不知怎的,走路腿瘸,说话结巴。此刻,他正佝偻着身子,流着口水,瞪着大眼睛,看着我妈妈。
“哎!小芹!乖孩儿!我来挑水的。”我妈妈说,“你看小芹,长得多好,有红四白儿的。”
“就是个结巴子。以后找对象犯难。”小芹娘说。
“没事儿,小芹长得好。能找个般配的。”我妈妈说。她按着压水井,咔赤咔赤地打着水,水溜子往洋铁桶里忽喽忽喽地流着。
“我说什么也得给小芹找个对象。”小芹娘说。
“小芹找对象不愁。像恁这样的家庭,好找。”我妈妈说,“恁种恁么些蒜。”
我妈妈把水挑回家,刚放下挑子,前院儿的大恶心就来了。
“三姐,恁家有化肥吗?我去撒化肥去。俺家没有化肥了。”
“俺家还有半袋子化肥。搁墙根儿的。”我妈妈说。
“那正好,我还有半亩地,正够。”恶心说。他把半袋子化肥拿走了。
“你看看,跟强盗似的,看到什么要什么,看到什么拿什么。”我妈妈说,“我也不想给他们,可是你看看,人家上来就拿,上来就抢。姓凡的,都跟贼样。什么东西不能给他看到。”
“妈妈,孬蛋他媳妇来了。三婶子长得还怪好看来。”我跟我妈妈说。
“孬蛋还没结婚,你不能给人家叫三婶子,要叫三姨。”我妈妈纠正了我。
“哦。三姨还怪好来,坐在那里,跟一群小孩儿一块儿,笑笑的。”我说。
“没过门儿的新媳妇儿,接来走老婆婆家,俺这些人都得给钱。”我妈妈说,“恁姊妹仨都得上学。钱!钱!钱!钱从哪儿来?!”
中午,孬蛋来我家了:“三姐,俺媳妇来了。我来喊俺大侄女,过去陪着她婶子一块儿吃饭。”
“行。大丫头快去吧。陪着恁三姨吃饭去。”我妈妈笑嘻嘻地说。
“妈,我走了!”我高兴地跟我妈妈说了一句,就跟着孬蛋朝他家里走去。
孬蛋的新房里,孬蛋的妈,也是大恶心的妈,在忙着烧菜,上菜。
“大奶奶!”我说。
“哎!来了?大丫。麻进屋吧。一会儿就吃饭了。”
屋里,还有姓凡的好几个小丫头,围着三婶子,有说有笑的。
“三姨!”我喊一声。
三婶子笑着答应:“大侄女,快来坐。”
孬蛋在旁边说:“叫三婶子!”
“三婶子!”另一个小女孩大叫了一声儿。
“嗯。”三婶子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儿,她的脸沉了下来,两腮红红的。
我在孬蛋家吃完了饭,就回家了。
三婶子要上门给各家请安了。现在,三婶子正从凡乐家里出来,她婆婆陪着她,一群小孩儿跟着,马上就要到我家了。我很高兴,连忙跑出去迎三婶子到我家来。我盼着我妈妈喜笑颜开地出来迎接三婶子,然后喜气洋洋地把钱掏出来给她,完成这道光荣的仪式。可是我妈妈不在屋里。
“俺妈去屋后上茅房了。”我弟弟说。
我觉得我妈妈有点扫兴。她怎么没及时出来恭迎我三婶子呢。
正这样想着,我妈妈提着裤子,系着裤腰带,像个醉汉似的从屋后回来了。是的,我妈妈从茅房出来,总是边走边系裤腰带。她黑黑的两根裤腰带托地多长。她看到了三婶子。
“三妹妹来了!”我妈妈笑着跟她说。
“三姐!”三婶子亲切地喊我妈妈。
我妈妈从贴身的裤兜里掏出来一张绿色的五十块钱:“给!三妹妹!拿着!”
三婶子客气了一下:“不要了。三姐!”
“哪儿的事儿。三妹妹。应该的。给,拿着!”我妈妈说。
三婶子笑嘻嘻地收下了我妈妈的钱。我也觉得很光荣。
“俺大丫头天天夸你,可喜你了。”我妈妈跟三婶子说。
“俺大侄女……”三婶子笑嘻嘻地,她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原本也不太认识我妈妈,她原本也没打算跟我妈妈说什么的。
“俺大侄女蛮好的。”三婶子慢吞吞地笑着说。
“俺去西院他二婶子家了。”恶心他娘说。
“行!大娘。恁去吧。”我妈妈笑着说。
三婶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又赶往另一家了。
我说:“妈妈,听说,今年俺孬蛋叔就要结婚了。”
我妈妈说:“孬蛋长得好,人家女方是看上孬蛋的人了。”这个我知道,孬蛋长得一米八的大个儿,瘦长脸儿,看起来高大又威武。
“本来,孬蛋家没有钱,孬蛋的爹想等着攒够了钱,给孬蛋的新屋拉上院墙,再给孬蛋结婚的。那天,孬蛋的爹去赶集,遇到了孬蛋的老丈人。两个老头儿找个树凉荫,坐下来拉呱。两个小老头儿东扯葫芦西扯瓢,等到临走的时候。孬蛋的老丈人跟孬蛋他爹说,‘大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孬蛋他爹这才知道,人家女方急着要给了。”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高兴地说:“孬蛋要结婚了?那咱有八大碗吃了!我要上学,可能吃不上哦。鸿雁跟笑笑能去吃八大碗了。”
我妈妈说:“孬蛋结婚,咱又得出钱。钱钱!哪儿都是钱!他结婚咱得花钱,他生孩子送朱米,咱得花钱。他小孩儿过生日咱还得花钱。没完没了。恁姊妹几个还小,等恁姊妹几个结婚,那等到什么时候了?!大恶心家,他二兄弟二柱子家,他三兄弟孬蛋家。还有西院儿的凡乐家。花吧!什么是头儿,什么是了儿啊!我不说了!我得去拾柴禾去了。咱家连柴禾都没的烧。连油都买不起了。”
我妈妈说着。又背起粪箕子,拿起镰刀去拾柴了。
凡庄南家前,有很多枯黄的野草,没人割。我家地少,没有烧锅的柴禾。秋冬季,或是农活儿还不多的春季,拾掇完没事儿了,我妈妈就背着粪箕子去割柴禾。我去上学的时候,穿着人家给我的橙色的毛衣,经过南大路,就看到路边沟渠里正在割柴的妈妈。
“妈妈!”我喊一声。我妈妈从沟里抬起头,笑着看看我。
那天的风很大,我的妈妈站在满是荒草的沟里,她的手里握着镰刀,她的身旁放着粪箕子,她还是像在山东的时候那么好看。妈妈都是为了我们啊,她为了我们的吃,为了我们的穿,她跳下沟渠,捧出了一把一把的黄草来给我们烧饭。
“妈妈,孬蛋快结婚了。今天,俺大大娘喊了大恶心家的去给新媳妇铺床了。”
我妈妈说:“人家结婚,找人铺床,都不找恁妈这样的。人家要找‘全福人’,离过婚的,死了丈夫的,人家都不找。人家就要找没离过婚的,没死过丈夫的,有儿子的,最好是儿女双全的。本来,咱是山东,人家是南乡,咱跟人家也不亲。要不是因为恁三姑姥娘,咱跟人家有什么。”
我说:“俺爸爸死了,又不怪你。俺不觉得你比旁人差!”
是的。妈妈有何难堪?妈妈有何不堪?这世上爹死娘改嫁的人太多,妈妈没有撂下我们不管。她像一个老母鸡一样带着我们,走到哪带到哪儿。为此她吃苦挨打挨骂。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她背上的三座大山。妈妈一个人吃力地举着我们。为此,她吃尽了苦头,流光了眼泪,哭干了双眼。妈妈因为常年痛哭擦眼泪,眼皮早早地耷拉下来了。妈妈因为节省每一滴油给我们吃,自己口攒肚挪地省着忍着。她的大拇指的指甲早早地空了黑了瘪了,那是她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大洋针扎的,再加上缺乏营养,她的大拇指的指甲,就那样一直空着黑着瘪着。这就是我的妈妈,这就是为我们奉献一切,付出一切的妈妈。
本来。因为三姑姥娘的关系,我们还维持着跟姓凡的来往,姓凡的有什么红白喜事儿,我妈妈都去随礼。可是后来的一件事,把我妈妈的心伤透了,开始切断跟他们的一切往来。
那阵子,我妈妈感冒严重,无钱医治,正躺在床上哼哼。姓凡的一个妇女,到我家来,跟我妈妈说:“二灯油家的大儿要结婚了,咱都得去随份子。一家子一百块钱。”
我妈妈病地躺在床上,连话儿都要说不出来了。她跟那个女人说:“俺家三个孩子上学,负担太重了。我感冒了,连一片安乃近都买不起了。”
那个女人听了,看都没看我妈妈一眼。她站在我家屋门口儿,看着天井里的梧桐树说:“这个月初八的日子。一家子一百块钱,你记得去喝喜酒!”
这次,我妈妈没有随份子,也没去喝喜酒。
“咱给姓凡的断绝来往了。从二灯油那里开始,往后一刀切,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儿,咱都不去了。咱去不起。”我妈妈跟我们说。
“嗯。”我们郑重地答应着,郑重地沉默着。
“人家光知道催着咱去随份子。咱的死活人家根本不管。人家来叫去喝喜酒,我病地躺在铺上,连一片安乃近都买不起了。人家还跟我要一百块钱。我上哪儿弄钱去?我去抢去?”我妈妈说。
“嗯。咱实在没有钱,咱随不起。”我说。
“人情礼节太多了。今天这家结婚了,明天那家生孩子了,后天,那家又要出老殡了,咱娘四个儿连打针吃药、吃盐买油的钱都没有了,哪儿还有钱再去随礼啊。”我妈妈说。
4.凡伦三大爷
我妈妈想种大棚,就把我二姨夫从山东请来,二姨夫用自行车拉着一板车的竹竿、塑料纸,从北乡来了。二姨夫说话经常低着头,温温吞吞地,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我妈妈把凡伦大爷请过来,帮忙架大棚。
凡伦大爷说:“二姐夫,我看种大棚蔬菜可以。不行,你也教我种大棚吧。”
我二姨夫说:“行,你能种,我就能教。”就这样,凡伦大爷家也种了大棚。我们家跟凡伦大爷家的大棚地挨地很近,两家处得也不错。凡伦大爷排行老三,我们给他叫三大爷。
那阵子,家家户户都在看“小燕子”,我妈妈天天带着我弟弟妹妹去南家前的凡伦三大爷、三大娘家看“小燕子”。
一天早上,我们跟着妈妈走到凡庄南家前,走过三大娘门前,三大娘正坐在屋门口儿洗衣裳呢。
“三嫂子!”我妈妈喊她。
“三大娘!”我也跟着喊。
“哎!”三大娘笑地很灿烂,一个绛紫色的塑料洗衣盆子横在她面前,“晚上来看‘小燕紫(子)’啊!”
我妈妈说:“行!三嫂子。恁忙吧,俺娘几个转悠转悠。”
我说:“我看俺三大娘长得怪好看来,脸圆圆的,煞白,眼大大的。”
我妈妈说:“你看着恁三大娘比恁三大爷年轻吧?恁三大爷从贵州带来的。恁三大娘是贵州人。”
我说:“哦。俺三大爷还去过贵州啊。”
我妈妈说:“恁三大娘比恁三大爷小十几岁。恁三大爷到贵州的时候,恁三大娘还是个小丫头。恁三大爷骗她,跟她说,要把她带到富裕的地方,给她找个小伙子。恁三大娘就跟着恁三大爷来了。等到了凡庄,恁三大爷就不给她找小伙子了。他自己留着了。连娘家也不让她回。恁三大娘又急又气,头脑变地不好了。成痰迷了。她一犯病,就到处走。平时都得有人跟着。”
我说:“三大爷长得也不孬。他的眼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的?”
我妈妈说:“恁三大爷一个眼好,一个眼不好。要不他能去贵州找媳妇吗?他只有一个眼,人家好样儿的大姑娘谁跟他。恁三大娘那时候是小丫头,太小了,也没上过学,才被他骗来的。小孩儿,可得好好上学。”
我说:“我看俺三大爷蛮好的。文绉善面儿的。”
我妈妈笑着说:“恁三大爷好吧?恁三大爷跟我说的,‘女孩儿上什么学?你跟恁大丫头说,让她别上了。你送她去学裁缝。小孩儿,你哄哄她,就说学裁缝跟上学一样。大丫头不上学了,恁家的负担就轻快多了。’我说,‘那可不行,她上学最用心,她有多大本事,我就供她上到哪’。”
我生气地说:“凡伦还坏着你不要供我上学啊。恁坏的!真是瞎坏瞎坏的。怪不得是个‘独眼龙’!”
我妈妈说:“你可不能笑话恁三大爷哈。‘人到八十八,别笑话人瘸和瞎。’人家也不是坏。人家是看咱家穷,供不起了。”
我说:“他家的两个儿还上学吧?”
我妈妈说:“他家两个小孩儿早就不上学了。都出去打工去了。凡伦那个精。他年纪又大了。他可舍不得花钱供小孩上学。”
我说:“坏人如坏己,坏来坏去坏自己。凡伦不想让我上学,他自己的孩子先不上学了。”
我妈妈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庄上的人可多小孩都不上学了。不上学多好,又能挣钱养自己,又能给家里寄钱。人家那些不上学的家里,都盖的瓦屋楼房的。你看咱,恁姊妹仨上学,咱是凡庄最穷的。人家都说,光是恁姊妹几个上学,都把咱家给上穷了。也就恁妈,主意拿地正,非得供恁姊妹几个上学。”
我说:“妈,你看着人家盖屋,你羡慕吧?”
我妈妈说:“我不羡慕。咱搁凡庄不能盖屋,咱搁凡庄蹲不住。咱盖了屋也是给姓凡的盖的。等没有恁三姑姥娘的眼儿了,人家姓凡的都得把咱赶走。咱盖屋干什么?恁好好上学,学了文化,装在肚子里,谁都抢不走。”
三大娘一家种大棚,变得忙活起来。
一天,我妈妈看到三大娘抱着一个棉袄,往大棚地里走。
我妈妈跟她打招呼:“三嫂子,你抱的什么啊!”
“啊?你怎么说我抱个孩子的?!”三大娘生气了。
“我说的,你抱的什么!”我妈妈笑着跟她说。
“不是的,你说我抱个孩子!”三大娘说,“你说我抱个死孩子!”
“我什么时候说你抱个死孩子哎!你说你这个人!真是头脑不好了,怎么胡说八道的。”我妈妈说。
“啊?你说我头脑不好!”三大娘蹦过来说。
“恁娘的,你再说她头脑不好,别怪我跟恁娘的不拉倒!”三大爷爷蹦过来说。
“恁娘的什么恁娘的?!她不说我我就说她了?”我妈妈说,“我没说她抱个死孩子,她非说我说她抱个死孩子的?”
“她说你说了,那肯定是你说了。她无妄地能冤枉你吗?她怎么不说旁人的?”三大爷说。
“你哪个耳朵听到我说她的?你哪个眼睛看到我说她了?我不就是跟她打个招呼吗?恁两口子都来怪我来!”
我妈妈跟他们两个人就这样争执了起来,这以后,我妈妈也不再去三大娘家看“小燕子”了。
但是,两家毕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久,凡伦三大爷跟三大娘跟我妈妈又重修旧好了。
一天傍晚,我们在天井里剥蒜,南家前的独眼的凡伦三大爷来了。
“三妹,俺家恁三嫂子来了吗?”三大爷站在我家大门前问我妈妈。
“没有啊,三哥!”我妈妈说,“俺三嫂子没来俺家哦。”
“恁三嫂子又犯病了!我得去找去!我还得忙着摘辣椒子,我顾哪头是啊!”三大爷急挠挠地说着,转身就走了。
“三大娘又找不到了?”我问。
“都是恁三大爷气的,她是气迷心窍!”我妈妈还是很心疼三大娘。
“那她一个女的,还恁么年轻,不危险啊!”我说。
“怎不危险的。她两个儿跟恁三大爷一块儿,骑着摩托车,到处找!”我妈妈说。
“三大娘还能找回来吧?”我问。
“能回来!跑了好几回了,都找回来了!恁三大娘运气好,上回恁三大爷带着恁三大娘去检查,医生说恁三大娘得了癌症了。后来过了段时间,又去检查。医生说,先前长得那个东西没有了!人家医生都觉得惊奇。人家还问恁三大爷,恁这是吃了什么啊?之前长得那个东西没有了呢。”我妈妈说。
“吃的灵芝仙草!”我笑着说。
我妈妈问我们说:“恁三大爷要去摘辣椒子,咱的辣椒子也该摘了。回恁姊妹几个去卖辣椒子去吧?”
我们说:“行啊!太好了!俺去卖辣椒子去!”
星期天,我们三个推着板车、带着一杆小秤,走街串巷去卖辣椒子。
农村人,吃过了早饭,大多数关门闭户去地里了。听见我们一声“卖辣椒子喽!”在家里的就走出家门,来到我们的板车前买辣椒子。
“辣椒子多少钱斤啊?”女人捏着我们筐子里的辣椒子问。
“两毛钱一斤!”我弟弟抢着说。
“哟,恁这也不便宜吗?”女人说。
“便宜!比集上卖的便宜!”我说。
“那我买一斤吧!买点辣椒子吃吃!”女人说。
我弟弟拿起了秤开始称辣椒子。
“哟,你这个小孩儿,还怪在行来!可得给我个准秤哈!多饶几个辣椒子!行吧?”女人说。
“行!”我说。
我们给人家称辣椒子的时候,都是把秤打地高高的。
“你看,这样行了吧?秤多高!”我弟弟说。
“行行行!”女人说。
不是时时刻刻都有人来买辣椒子的,没有人来买辣椒子的时候,我们就围着我们的板车说说话儿。
“大姐!咱马上去渡口卖辣椒子吧?渡口有船蛮子,船蛮子会下来买辣椒子的。”我弟弟说。
“行!你跟笑笑去过渡口吗?”我问他。
“去过!渡口的船蛮子下来买东西,他们也不讲价。给了钱就走。”我弟弟说。
“行!那咱过会儿就去渡口。你知道怎么去渡口吧?”我问他。
“就在前头的高岗上,爬上去,公路对面就是渡口。”我弟弟说。
我们推着板车,经过绿杨阴里的村庄,一个男人从一扇大门里头走出来。
“来,小孩儿,来买点儿辣椒子!”他朝我们说。
“哦!”我弟弟赶紧答应着。男人买完辣椒子走了。接着,又来了几个老娘们儿来买辣椒子的。
“咦!咱说的去渡口的,在这儿就走不动了!”我说,“这儿是哪个庄啊?”
“这儿就是渡口。渡口对面就是运河。你听到大船的声音了吗?”我弟弟说。
“听到了,这还听不到啊!”我说。
“咱小的时候,咱爸爸就带着我去运河看大船。”我弟弟说。
“嗯。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也能听到大船的声音。”我说。
“你看,渡口对面是运河,这个庄上的汪就是运河里头的水渗过来的。常年不干。运河不干,它就不干。”我弟弟说。
“哦,怪不得。咱山东荆堂里就没有这样的汪。”我说。我看看那些汪,绿绿的汪水上头,飘着几片黄黄红红的树叶,很像小时候我妈妈带我看过的那些汪。我妈妈在那些汪里洗我弟弟妹妹的尿戒子。
我弟弟说:“咱的辣椒子也卖地差不多了,咱把钱点点吧。看看卖了多少钱了。”
我说:“行!你点吧!”
“哟,怪多来。我拿几块钱留着买东西吃。你别给咱妈说!”我弟弟往裤兜里装着钱说。
我说:“行。你别装太多,别被咱妈查出来。”
“查不出来!她上哪儿查去!”我弟弟得意地笑着说,“你也拿几块钱吧?”
“你拿了,我就不拿了。”我说,“少的太多了,咱妈就查出来了。”
5.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妈妈是我家唯一的劳力。有时候,我不用去上学,就跟我妈妈一起去山上干活。山上,芝麻开着紫色的小花,草棵子里,虫子“唧唧”地叫着。时而有几个蚂蚱鼓着翅膀“哧溜”飞到我的腿上,蹬地我的腿上痒痒的。
“你看这地里多少蚂蚱啊。”我妈妈说,“都是来吃庄稼的。什么害庄稼,蚂蚱呢!”
“大姐,你还记得吧?咱小的时候,咱到西岭上逮了蚂蚱,拿茅草棒棒串上,拿到家,咱爷爷炒给咱吃。”我弟弟笑着跟我说。他的侧脸遗传了我妈妈的一颗虎牙,现在那牙越来越大,像是一根锥子,他说话的时候,那颗突出来的侧牙划拉着他侧面的嘴皮子,成了他说话的一大特色了。
“记得啊。”我说。是的,小时候总是好的,在山东总是好的,现在到了南乡,再也没有逮蚂蚱的闲情了。
“这芝麻是恁三大娘家的,能收了,再不收,要炸了。”妈妈说。是的,小时候,我见过爷爷收芝麻。那芝麻粒粒很小,不及时收割,掉在地上,很难捡起来。芝麻好吃,但是我家不种这些。我家只种庄稼。
到了山上,我跟妈妈一起割大豆。大豆已经成熟了,耷拉着枯黄的叶子,用镰刀把几棵大豆杆子揽过来,一镰刀下去,几棵大豆就被强行与土地母亲分离了。空气里飘来豆荚的香气。我喜欢田野,热爱土地。可惜这儿不是我自己的土地。
“东庄上死了一个大闺女。掉河里淹死的。”我妈妈说。
“她怎么不小心掉河里的?”我问。
“她跟着她爹去拔稻秧子,拔完稻秧子,她去河里涮脚的。涮完脚,她扒着河边的高压线,想上来的,谁知道高压线漏电,她被电死了。可怜吧,还不到二十。爹娘怎么过啊?”我妈妈说。
“是谁啊?”我问。
“是东庄上的大闺女。她爹恁给叫二大爷。”我妈妈说。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我说。
“就是那天,姓凡的在咱家审问我,她站在人群里笑的那个。”我妈妈说。
哦,我知道了。我还记得有这样一张脸,我还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她爹也是疼儿不过。还给她花钱买的冰棺。夏天,天热,搁不住。”我妈妈说。
“哦!”
“以后,看到河跟儿的高压线,可不要去碰。”
“嗯。”
“看到人家受苦受难的人,也不要笑话人家。”
“嗯。”
“人到八十八,别笑话人瘸和瞎。千秋万代,谁知道谁什么样儿。”我妈妈说。
“嗯。”
“等我死了以后,恁姊妹仨就把我运回山东,跟恁爸爸埋搁一块儿。”我妈妈交代我说。
“嗯。”我答应着,我能不能做到,我心里一时也没有底儿。
“姓凡的要是阻拦怎么办?”我问我妈妈。
“恁就说,恁拉着恁妈去治病的。”我妈妈说。
“行。”我说,“你不能搁这儿,我也不喜欢这儿。”
我抬起腰来,看看漫山遍野的坟子。这是一片多么陌生的土地。我们是为了生存才到了这里。我妈妈要是一个人葬在这里。得是多孤单啊。这里,埋葬的都是一群陌生人,和活着的时候就老是要欺压她的人。是的。把我妈妈带到山东去。她不能在这里。不能把我妈妈留在这里。她要回去。在山东,有她热爱的人和土地。有爸爸陪伴着她,她艰难一生的苦灵魂才不会孤独无依。
中午回家吃饭了。南乡的生活,其实比我爷爷家要差地多。我妈妈种了三姑姥娘的几亩地,来养活我们,我们要吃饭,要上学。我妈妈不会做什么好饭菜给我们吃,我们的午饭是大米饭,菜是搪瓷碗里妈妈炒的黄豆粒。我妈妈自己爱吃黄豆。她端着碗,嘴里嚼着豆子,跟我说:“吃豆子要细嚼慢咽!这样营养才好吸收。”
我端着碗,看看那搪瓷碗里的一粒粒滚滚的黄豆。这样的伙食,跟爷爷家确实是没法儿比的。我一下子更加思念爷爷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跟我妈妈抱怨说:“俺跟俺爷爷吃的比这好多了!”我很少跟我妈妈抱怨,也不敢抱怨。可是,这一次,我鲜有地跟我妈妈抱怨了。我妈妈看着我哭,看着我抱怨,她也不理我,她依旧抱着碗吃她的饭。
我自己掉完了眼泪,接着吃饭。
我妈妈是舍不得像我爷爷那样吃,长期地舍不得吃,她确实变得不会吃了。我们娘四个,光吃饱饭就是个大难题了,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好吃不好吃。
我感觉到了南乡以后,我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我就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我跟着爷爷的时候,我们吃饭要桌子有桌子,要板凳有板凳,要盘子有盘子。虽然饭菜简单,但是像模像样。但是,自从我来到南乡跟着我妈妈以后,我吃的,用的,坐的,样样不像样,我们穷在内里,也穷在表面,穷地又寒碜又寒酸。我妈妈就这样,慢慢地把一种极度的匮乏感和自卑感深深地种到了我们的心田。
我妈妈吃完了饭,又去场上晒豆子去了。我默默地跟着去看。我妈妈那一堆豆子晒在场上,脱了壳,一粒粒,滚珠似的,溜圆。我妈妈用竹筢子摊着豆子,我站在一边,呆呆地看。
我妈妈说:“还是南乡好。要是在山东,咱哪能种这些豆子哎。”我看着那些圆圆的豆子和那些黑黑的豆茬,我撅着嘴,我的脸上还挂着明亮的泪痕。我不喜欢这儿。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是的。我还是喜欢山东。南乡的场,南乡的豆子,跟我都是那么陌生。我是一点都不习惯,一点儿都不喜欢。
我说:“俺不喜吃豆子。俺爷爷就从来不种豆子。”
我妈妈说:“他哪是不想种啊,山东地少,光种庄稼了。他是想种没有地种。你看咱这豆子,多好,一粒粒的,都是油。你上学要多吃点油。恁爷爷都舍不得给你多吃油,多吃油眼亮。”我不吭声儿,似乎对她说的吃豆子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我内心的难过和叛逆也慢慢地在呆立中消散了过去。
“我爱吃豆子,我搁山东的时候还会生豆芽子。我铺头上的书包里,有我炒的豆子,可香了。回你想吃就去拿。”我妈妈说。她侧过脸来温和地看了看我。
“哦。”我呆呆地说。
“吃豆子好放屁!我为大闺女的时候,生产队里噶完豆子烧豆子吃。社员都围到一圈儿,蹲着拾豆子吃。俺纪山叔也蹲着拾豆子吃。他吃着吃着跑到当央去了。他在当央放了个屁。那个臭啊!把外头围着的一圈儿人都给熏跑了,就剩下他自己搁那拾豆子吃。”我妈妈笑着说。我的脸上也露出来一脸喜色。我妈妈又温和地看了看我。
我妈妈那年种了半亩地的小瓜。夏天,满地的瓜熟了,我妈妈让我弟弟去我家的瓜地里看瓜。我妈妈在瓜地里用一张小床和一顶蚊帐搭成了个瓜屋子。我弟弟坐在瓜屋子里。时而有小孩去地里找我弟弟玩儿。憨丫就是去地最勤快的一个。
憨丫比我弟弟略小一点,她的母亲因为生病,怀胎的时候吃了药,她生下来就嘴歪眼斜。憨丫右边的脸蛋还算正常,左边的脸蛋红红的,像是被谁向上捏了一把,眼睛挤在一起,眯成一条缝儿。她说话的时候,左边的嘴唇像上挑着,左边的牙齿就白白地露出来了。憨丫口齿不清,但她很爱唱歌。
那时候,我们都爱唱《九月九的酒》。
我弟弟唱:“又是九月九,重阳节,难聚首。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憨丫也唱:“抖把抖,抖把抖!呔!抖把抖……”
凡乐家的小三儿,带着一群小男孩儿在我家地头儿上转悠。他们时而冒出头,时而钻到旁边的玉米地里去叽叽咕咕商量偷瓜的诡计。他们虎视眈眈,我弟弟势单力薄。他们见我弟弟警觉性很强,无从下手,就正大光明地前来挑衅。
“憨丫,唱歌给俺听!唱个‘抖把抖’!”小三儿冲着憨丫儿说。
我弟弟跟她说:“小妹,别唱!”
憨丫笑笑说:“嘿嘿!俺哥不让我唱!”
“什么!俺让憨丫唱歌,你不让她唱!管你什么事啊!啊?”凡乐家的小三儿轮起巴掌扇到我弟弟脸上。我弟弟被他们几个包围着,又挨了巴掌,又孤单又绝望,“哇”地一声,裂开大嘴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旁边菜园地里打农药的五婶子。
五婶子吆喝一声:“鸿雁看瓜,恁跑到人家地里打他干嘛的?!回我跟恁娘说去!看恁娘还讲理吧!”小三儿看有人替我弟弟说话,跟他那几个小男孩儿一块儿,不吱拉声儿地顺着玉米沟“哗啦哗啦”地溜走了。剩下我们弟弟在地里抽泣,旁边的憨丫陪着他。
憨丫看他还在哭,就跟他说:“俺哥,你别哭了,我唱歌给你听。‘下雨了,冒泡了,小牛了,咕噜咕噜又一尾。’”
我弟弟听着憨丫的歌,抽抽噎噎的,慢慢地不哭了。
下午,我妈妈收工了,她背着粪箕子来到我家瓜地里。
“妈!”我弟弟喊她。
“哎!鸿雁啊,今天有人来咱家瓜地吗?”我妈妈问我弟弟。
“西院儿的小三儿来了。”我弟弟说。
“他摘咱瓜了吗?”我妈妈问。
“没有。”我弟弟说。
“他没摘咱的瓜,他来咱地里干什么的?”我妈妈又问。
“他让憨丫唱唱儿给他听。”我弟弟说。
“憨丫唱了吗?”
“没有。”我弟弟说。
“小三儿来咱地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我妈妈又问。
“嗯。”我弟弟呆呆地说。
“鸿雁啊,你怎么不跟恁妈说实话的?我怎么听恁五婶子说,今天,西院儿的小三儿打你了的?”
我弟弟眼睛红红的,两串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掉下来。他拿手背擦了一下嘴唇上的鼻涕。
“他让憨丫唱‘抖把抖’,我不让憨丫唱。”我弟弟裂开嘴哭着说。
“你不让憨丫唱,小三就打你啊?”我妈妈问。
“嗯。”我弟弟说。
“那你怎么不跟妈说的?你跟妈说了,妈好上他家找他,妈去跟他娘说,让他下回不要打你啊。你不跟妈说,妈怎么知道啊?下回谁要打你,你跟妈说!”我妈妈说。
“嗯。”我弟弟说。
“妈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小,打不过人家。管不了的事儿,你不要管。小三让憨丫唱‘抖把抖’,你就让她唱呗。人家憨丫跟他是亲近房,跟你又不亲。妈不是跟你说过吗?谁要是摘咱的瓜,你管不了就不管。你家来跟妈说。妈去找他家大人。你打不过人家,你管人家,人家光打你。妈的话,记住了吗?”我妈妈问他。
“嗯。记住了。”我弟弟说。
“你别哭了,我跟他娘说了。我让他娘好好说说他,让他下回见了你不再打你了。”我妈妈跟我弟弟说。
“嗯。”我弟弟说。
“下回可不种瓜了。鸿雁看瓜,光挨打。”我妈妈说。她到地里挑了几个大的好瓜,用粪箕子背着,给春燕大姐的父母送去。
春燕大姐就站在她家天井里。
她看到我妈妈来,笑着跟我妈妈说:“俺三姨,你来了?给俺背了恁么多瓜啊?”
“三妹来了?”凡敏大娘端着舀子从屋里走出来说。
“恁大姐又来给娘家帮忙起蒜了?”我妈妈放下粪箕子说,“恁大妹妹转学多亏了你。俺家也没什么好东西给恁,俺种的瓜,给恁尝尝鲜。”
“没事儿。三姨。我听俺妈说的,你给俺家干了可多活儿了。”春燕大姐说。
“俺家西湖的那块菜地,都快旱死了。多亏了恁三姨给我挑水浇地。”凡敏大娘说,“恁三姨能干,挑着一挑子水,从沟这边跨到沟那边,连跨两条沟,才到咱家菜地。”
“三姨!”春燕大姐的对象双手插兜,从屋里出来,客客气气地跟我妈妈打招呼。
“大哥又来给恁老岳家帮忙了?当老师多好,假期多,一到假期就来帮忙。”我妈妈说。
“两个人一到假期就骑着洋车子来了,搁南大路上,凡庄上的人就认出来了。”凡敏大娘笑着说。
“恁这个好闺女好女婿啊,全凡庄都难找。他大哥是真能干。人家一个当老师的,平时文绉善面儿的,一到丈母娘家,鞋一脱,光着脚丫子就到地里帮忙扛袋子去了。谁家的闺女闺女婿能这样?”我妈妈说。
“是的,一到起蒜,家家都忙地跟烧火棍戳了腚似的,饭都吃不上。能来两个帮手真是巴不求得的。”凡敏大娘说,“恁家她大姐也快了!让她好好上学,上好了学也跟春燕一样,也当老师,到时候就能回来给你帮忙了。”
“不见得哦,大嫂子。到时候,闺女愿意,闺女婿不愿意。闺女婿愿意,闺女还心疼闺女婿,闺女又不愿意了呢。像恁这样的闺女闺女婿,到哪儿找去。”我妈妈说。
“你别忙哎,到时候,她看你忙,她自然来给你帮忙了。或许,恁家大姐上好了学,有本事了,把你接去享福,你不要在家种这二亩地了呢。”凡敏大娘说。
“那我得谢谢大嫂子金口玉言了。那我更得谢谢她大姐帮她转学了。”我妈妈笑着说。
一年到头儿,起蒜和栽蒜是最累的时候。我家起蒜,都是我妈妈一个人起。我们星期天有空了,都去帮忙干活儿。每天,都是干到天黑才回家。
“我头晕!”我妈妈说。我知道,我妈妈头晕都是累的。旁边,人家地里,拖拉机“咯咯嗒!咯咯嗒!”地响,我知道,我妈妈听着这拖拉机的声音,她头疼地更厉害了。
“你回去吧,妈妈。”我跟她说。
“回去怎弄?活儿没干完。”我妈妈说,“趁着天黑凉快,多干点儿。等到明天,太阳恁么毒,热地更受不了啊。”
我知道我妈妈又累,又难熬,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就掉着眼泪,拼命干,我多干一点儿,我妈妈就可以少干一点儿。我跪在地上,刺啦刺啦地拔着蒜,一棵棵大蒜从我的胳膊底下冲出地面。一块块的土坷垃崩到我的脸上眼镜上。我的脸上满面尘土,满面泪光。幸好是晚上,四下里上了黑影,没有人看到我那副模样。
第二天,我正在院子里剥蒜,我妈妈在堂屋里切菜准备做饭。
“大省!大省!”我猛地听到堂屋里我妈妈喊我。我赶紧跑过去,我妈妈的脚面子在流血。
“我的脚被菜刀砍了!”我妈妈说。
“去大队部俺水清大爷那里吧!”我说。
“拿酒来!”我妈妈说。我赶紧去找了一瓶酒来,递给她。她把酒泼到脚面子上。
“伤口破了,泼上酒,不发炎。”我妈妈说。
我说:“我推你去大队部包去吧。”
“你能推动我吧?”我妈妈问。
“能。”我说。
我把我妈妈扶到板车上,推着她,朝水清大爷的小诊所走去。那是我头一回推我妈妈。
“没什么大碍。”水清大爷说。水清大爷的诊所开在凡庄南家前,四外庄上的人都来这里看病。水清大爷给我妈妈包扎好,我把我妈妈扶起来,准备把她推回家。
“大姐,回家好好伺候恁妈妈。恁妈妈受气太多了,都快成怹迷了!”水清大爷叮嘱我说。
“知道了,大爷!”我说。
“谢谢大哥了!”我妈妈说,“俺来恁水清大爷这儿看病的时候,把咱家的事儿跟恁水清大爷都说了。恁水清大爷是姓孙的门儿上的,人家同情咱。”
“妈,刚才俺水清大爷给你包脚,咱没给人家钱。俺大爷也没问咱要钱的?”我问我妈妈说。
我妈妈说:“咱家没钱,先赊着。等哪会儿有钱了,再来恁大爷这儿一块儿结账。”
眼下,我妈妈的脚流了那么多血,我得想办法给她补充营养。
我家里没有鸡蛋,我就去三老太那里借。
“老太啊,俺妈妈的脚叫菜刀砍了,淌了可多血了。恁能借给我几个鸡蛋,我炒了给俺妈妈吃吗?”
三老太说:“能!”她把鸡蛋给我,我拿回家,烧锅,给我妈妈煎鸡蛋。
“鸿雁!你去抓点盐来!”我朝我弟弟说。
我弟弟跑到屋里,抓了把盐,洒到锅里。鸡蛋出锅了,我盛给我妈妈吃。我妈妈一向舍不得吃一口好吃的,可是这回,她的脚受伤了,失血过多,她得补血。
我妈妈端起碗,吃了一口。
“盐太大!没法儿吃。”她皱着眉头说。
我尝了一下:“妈呀,恁么大的盐,鸿雁难道没数吗?肯定是他故意多放盐,让你吃不成,他好吃的!”
“里头盐粒子都没化,都是生盐粒子。我不能吃生盐粒子,我一吃生盐粒子就干哕。”我妈妈说,“你放盐的时候没搁锅里拍拍啊?”
“我没拍。”我说。
“我放盐的时候都是先拿铲子搁锅里拍拍。拍拍,盐粒子好化。”我妈妈说。
“好好的一盘子煎鸡蛋,就这样被破坏了。”我没好气地说。
“太咸了!我没法儿吃。”我妈妈说。
“那也不能倒了。咱娘四个儿,当咸菜吃了吧。”我说。
“行。”我妈妈说,“我的脚砍伤了,不能干重活儿,恁去立围子大姨家,让恁大姨夫来,帮咱卖蒜吧。”
“我也去立围子大姨家。”小弟说。
“我也去。”小妹说。
我妈妈说:“恁姊妹仨一块儿去。”
立围子庄离凡庄很近,我们走着说着就到了大姨家。大姨家院子比我家宽敞,房子比我家漂亮,吃的也比我家要好得多。大姨留我们在她家吃饭,我们愉快地答应了。大姨家烧了红烧肉,青蛙肉,买了豌豆凉粉。
“哈哈!俺昨天夜里,跟恁姑姥娘一块儿,照着手电,去地里抓的青蛙。俺不爱护动物,炒青蛙肉吃!”大姨拿着筷子笑着说。大姨坐着吃饭,她的两条腿弯着,白白的大腿里子从肥大的裤筒子里露出来。我觉得大姨家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我蛮喜欢大姨家。
大姨夫开着拖拉机到我家来了,大姨夫长得高高壮壮,有魁梧的身材和古铜色的脸膛,一表人才,相貌堂堂。
“恁来了?大哥。” 我妈妈跟大姨夫打招呼说。我妈妈的脚破了,因为失血过多,她的脸色黄黄的,她一只手扶着板凳,坐在板凳上。
“来了,恁三姨。你没什么大碍吧?”大姨夫说。
“没什么大碍,大哥。麻烦你了。”我妈妈说。
“这点事儿,麻烦什么。”大姨夫说着,就一口袋一口袋地帮我们往拖拉机上搬蒜。我们也跟着帮忙扶着。搬完蒜,我们一起上了拖拉机,去镇上卖蒜。等到把蒜卖完,我妈妈要请大姨夫吃饭。
“吃点儿饭儿吧,大哥。”我妈妈说。
“行。恁三姨。”大姨夫说。大姨夫倒是没拒绝。
我们来到街边儿的一个小饭馆儿里,我妈妈点了一盘青椒肉丝,一盘花生米,一盘凉拌豆腐皮,一盘咸鸭蛋,外加两瓶啤酒,二斤煎饼。大姨夫喝酒,让我们先吃饭。我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我妈妈也卷着煎饼面无表情地吃着。大姨夫一个人坐在我们对面,慢悠悠地喝着啤酒,一口菜也没吃。
我妈妈跟大姨夫说:“大哥,恁吃菜!”
“我知道,恁三姨!”大姨夫答应着,还是不动筷子。他慢悠悠地喝着啤酒。
“我这个人就爱喝个啤酒,一喝酒就吃不下饭了。”大姨夫笑着跟我们说。我知道,大姨夫是舍不得吃我们的,都留给我们吃呢。这样的饭菜对于大姨夫家来说是稀松平常,对于我家来说可就是少有的改善生活了。
我觉得大姨夫劳苦功高,应该多吃点儿菜,可是大姨夫不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我看看我妈妈。她不吭声儿,只顾吃她的。她是觉得既然大姨夫不吃,那就不用再劝呢,还是在心里盘算着今天这几个菜花了我们多少钱呢。算了,我还是个小孩儿,他们都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也就继续吃我的。
大姨夫回去了,我们也回到了家。
我跟我妈妈说:“妈,大姨夫怎么不吃菜的?那些菜都被咱娘几个吃了。”
我妈妈说:“这顿饭不便宜,花了咱十四块钱。光那煎饼就是五块钱的。”
我说:“我看俺大姨夫不吃菜,你不吭声儿,我也不敢吭声儿。”
我妈妈说:“恁大姨夫不吃就不吃呗,人家家里又不缺。”
那是我跟我妈妈唯一一次在外头吃饭,也是我妈妈唯一一次在外头花钱请我们吃饭。
“俺大姨夫长得蛮好看的,像《康熙微服私访记》里的康熙。”我说,“俺大姨除了白,我没看出来有多好看。”
我妈妈说:“恁大姨夫是事儿都听恁大姨的。恁大姨可厉害了,她跟她老婆婆吵架,把屎泼她老婆婆一身,恁大姨夫也不问。”
“俺大姨跟大姨夫感情好,恁么大岁数儿了,还睡一头儿!”我弟弟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我弟弟。
“俺跟笑笑去大姨家看到的。”我弟弟说。
“我喜欢去大姨家,大姨夫熬酱油的时候,把糖熬成糖稀。俺四姐要吃,大姨夫就使筷子捞起来给俺吃!”我妹妹说。
“恁大姨夫是卖的假酱油,立围子的人都卖假酱油。他们熬好了糖稀,装到提包里,到人家庄上买。”我妈妈说。
“他把糖稀装到提包里怎么卖啊?”我说。
“到了人家庄上河沟儿里,看看四下没人儿,就赶紧去把桶里灌上水,把熬好的糖稀放进去!”我妈妈说。
“那人家买酱油的到家以后能不知道啊?”我问,“人家知道了能跟他拉倒啊?”
“卖完了赶紧跑啊!糖稀跟酱油的味儿也差不多。”我妈妈说。
“噢!”我沉思着,“那大姨夫卖的酱油能吃吗?都是河沟里的水儿,不脏啊?”
“要说干净的话,你买的那些东西有多少是干净的?卖豆腐脑子的去呲泡尿,连手都不洗,就去给人家端豆腐脑子,谁知道?也就是眼不见为净是的。”我妈妈说。
“那俺大姨夫这样能挣到钱吧?”我说。
“谁知道来!恁大姨光埋怨恁大姨夫,嫌他挣钱不多,恁姑姥娘都是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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