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市街,教坊崔家。
庭中梧桐浓荫重重,枝叶扶疏,将六月毒辣的阳光切成满地碎金。
一个婆子站在月亮门下,上有一秋叶匾,题着“东菊院”三字。
那婆子对着门内的小丫鬟问道:“你们姑娘可好些了么?”
那小丫鬟正打扫着满地的梧桐子,闻言放下扫帚,蹬蹬蹬跑到正屋门口。
刚要叫喊,又有一个面庞清丽的丫鬟打帘出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对那婆子福了一福,轻声道:“回太太,姑娘刚吃了药,现还昏睡着。”
婆子皱了皱眉,“怎的突然害起病来?”
那丫鬟答道:“姑娘昨儿去伺候江大人设的宴,同席的钱老爷要与姑娘吃皮杯,吓得姑娘哭个不住,还是崔小爷听见动静,与江大人告了罪,才将姑娘拉走。姑娘回来以后就悲悲切切的不痛快,到半夜就说起胡话来了。”
那婆子哂了一声,“那样好的面皮,倒配一副狗脾气。你也是,以后遇上这样的事就推说她酒量不好,拉出去避一避就是了。怎的由她闹成这样?”
丫鬟抿了抿唇,低头唱诺。
“照顾好姑娘,她醒了便来知会我一声。”婆子又转头对那阔脸丫鬟道,“那梧桐子扫了也要落,干甚做那无用功,去给我打角酒来。”
东边卧室内,药炉半烬,斗柏楠木架子床上躺着一位丽人儿,杏脸桃腮,眉弯双月。虽粉黛不施,鸦鬓未梳,却别有一种清艳的韵致。
这丽人紧闭双目,莹洁的眼皮隐隐颤动着。
林净和的意识渐渐回归,耳畔仍旧回荡着玻璃碎裂的声音和出租车司机绝望的惊叫。
她本来是个历史博主工作室的文案编辑,在上班的途中,所乘坐的出租车在经过十字路口时,被一辆失控的货车从侧面撞上,林净和在那个世界的人生便就此结束了。
再醒来时,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转动眼珠打量着眼前的异世风光,自正惊疑,脑中突然一阵轰鸣,似有什么东西蜂拥而来,涌进她的意识中。
无数的图像与声音,像过电影一样在她脑中飞速闪过,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的记忆。一个叫做谢秋华的姑娘十六年的人生岁月,一点一滴流淌进她的脑海。
林净和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穿越了。而她占用的身体,便是这个谢秋华。
愧疚之余,自也免不得劫后余生的庆幸。直到她整理了原主的记忆,刚翘起的唇角定格在一个诡异的弧度。
这些记忆非常连贯,细究起来却是模糊而琐碎的,甚至看不清记忆中人的脸,也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朝代。
只知原主唤作谢秋华,小字菊痕,人称菊花仙子,是这私窠子里的一名女校书,平日靠在官人老爷的宴席上递酒卖唱过活。
“靠!”林净和心底爆了句粗口,刚庆幸自己没死透,被这地狱开局砸的眼前发黑。
如丧考妣时,一个带着欣喜的娇音响起。
“姑娘醒了?”那清丽丫鬟唤作红藜,笑着走了进来,搀扶她坐起来,“可还有哪里不爽利?”
林净和压下翻腾的心绪,因睡前喝了汤药,此刻只觉口中苦涩难当,“有水么?”
“姑娘等着,婢子就来。”说着便倒了杯凉茶递过来。
“谢谢。”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怔。林净和心中暗骂,又模仿记忆中原主的神态动作,拿眼睇着她,秀眉一蹙,“怎的?”
那丫鬟并未多想,而是立在床头面有难色,像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妈妈说等您醒了知会她一声,”红藜吞吐道,“宋老爷中午的席,还等着您去伺候……”
“伺候?!”二字如针,直扎向林净和心窝,昨夜那腌臢景象浮现在眼前,一个肥腻老叟,将她扯进怀里,硬要逼着她吃甚么皮杯,那涎脸凑上来的嘴脸,思之犹令人作呕。
“不去!”她胃里一阵翻腾,不禁脱口而出。
红藜叫她这不知打哪儿来的硬气唬了一跳,急的跺脚,“姑娘,真真儿使不得,那宋老爷是何许人也?一句话就给您翻做了花考魁首,多少人眼红着呢!开罪了他,太太怕是要……”
话音未落,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婆子风风火火的闯将进来,两只眼珠子骨碌碌的在她脸上一转,见她虽略带病容,却不减美貌,反添娇柔之姿。
当下松了口气,就上来扯她的胳膊,一面往妆台处推搡,一面说道:“我的小祖宗!醒了就赶紧拾掇去罢!还装什么蛇瘟?以宋老爷如今的行情,多少人想巴结都找不着庙门,席面请你那是抬举,你推三阻四的张致个甚么?再推脱,老娘我立时给你挂牌子接客!”
这婆子尤氏本是京城一富户家的洒扫婆子,因失手打碎了家主极爱惜的一盆兰花,怕主人怪罪,便做了逃奴。
那时谢秋华因家中双亲俱亡,被母舅卖于那富户家做奴婢。因年龄与那家小姐相仿,又生的粉人儿一般玉雪可爱,便给小姐做了贴身婢女。
尤氏见她是个美人胚子,想着以后保不齐有甚大造化,再不济路上卖了也还换得几两银子。便哄她说能给她脱了奴籍,将秋华拐走了。
一路逃到晋中地界,两人在城中落了脚,这婆子与肉市街的鳏夫崔裁缝看对了眼,嫁与他做续弦。
崔裁缝还有一子,四口人过的颇艰难。尤氏便想把秋华卖了以续柴米资,却被崔裁缝拦下。
这崔裁缝原是娼家的掌班,有些门路,便把秋华送去学了些才艺笔墨功夫,从此入了教坊行当。待学成要她接客,她只哭着不肯,说若是逼她便一头撞死,让他二人心血白费。
崔裁缝没办法,只得叫她去那些读书人的宴席上伺候,晚上便接回来,不与人过夜。
因着佳人端妙绝世,胸中又有些笔墨,性子纵冷淡些也只说她不需卖弄聘婷,即是妙丽天然,有璞玉之资,从此渐渐有了些名气。
加之她又有一手绝活,便是插花,尤善菊花,随手一插便有说不出的雅致可爱。且无论再枯败的菊,一经她的手,不肖半刻便似活过来一般。从此便有了个雅号,叫做菊花仙子。
每逢中秋,菊花仙子插的花,一瓶要卖到五两银子。不是菊仙,竟是个摇钱树了。
尤氏一家子靠着她买房置产,生计渐渐从容起来,倒还不满足,动辄用那点子清白底线拿捏原主。
林净和一股寒气混着怒气直冲天灵盖,恨不得撕了这老虔婆的嘴。只是低头看看自己这风吹即倒的身子骨,又瞧瞧尤氏那粗壮臂膀……
唉……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暗自咬牙,面儿上换了原主惯有的哀怨凄楚,螓首一低,细声道:“知道了。”
尤氏这才满意,在她肩上摸挲两下,“这才是我的乖孩儿,抓紧着吧,可别晚了让人觉着你拿乔儿。”说着就大步出去了。
林净和坐在妆台前,瞧着陈列其上的胭脂香粉,钗镮钿朵儿,一时有些傻眼。
梳妆打扮这些事向来是谢秋华亲自动手,可作为一个半手残的穿越人士,林净和哪里会梳古代那些繁复的发型。
想了一回,便把腰肢一拧,向红藜招手,“我今日惫懒,你帮我罢。”
好在红藜平日在谢秋华的熏陶下,也有几分雅意,心思又细巧,很快便给她装扮妥当。
揽镜自照,林净和不禁呼吸一滞。镜中少女梳着堕马髻,发上只簪一朵吴门象生花,戴一对银丁香耳铛。身着淡青罗衫,系着一条月白色百褶裙。玉骨珊珊,如月下梨花一般清雅动人。
林净和此刻也不知该喜该忧,这样的相貌,做这样的行当,明珠蒙尘,花落泥间,是福是祸呢?
正出神,那阔脸丫头唤作祥儿的进来禀报,“姑娘,车已在门口等着了。”
既来之,则安之。林净和吁了口气,擎着红藜的手款步出门。
红藜见驾车的是老苍头李忠,便问道“怎么不是小爷来送?”
“小爷被大营一位徐胥吏叫去吃酒了,叫我先送姑娘,待晚间席散他自来接。”李忠答道。
登车坐定,掀帘朝外看去,只见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行人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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