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晚上,套房里,他开始等她的电话。约好一个具体的时间与地址,令她的承诺尘埃落定。
来催他的是却几通公务电话,赵生,请问你过目集团新建酒店的计划书未?接着又是他母亲,问他在内地有没有水土不服。母亲絮絮叮嘱他,平时吃饭最好到西餐厅去吃,北京要接待大使,总有些只对外宾开放的餐厅的,不要在那些内地餐馆吃饭,不干净不卫生……他在千里之外感到一阵厌烦。
听他不语,母亲的语调理直气壮起来。电话线隔开了儿子冷漠神态,她渐渐忘记他是一个成年男人,仿佛他仍由她主宰。一世人,几十载,她只主宰过他前十几年的生命。何况,难道他不思乡?思乡情最能放大一个母亲的权力。
“你在内地玩一两个月便好收心了,至少圣诞节要回来。”母亲一锤定音,将他来内地归结为游玩。多么宽容,这贵妇人松弛有度,恩准她的儿子在精英生活中脱轨一二个月,到一片化外之地去散心。
“妈妈一个人在家里,真有些冷清。前天李太同我讲,她儿媳预备陪她飞米兰的时装展试新衣,你不知妈妈听了多羡慕,她们情同母女,又似姊妹,妈妈也想多和年轻人在一起……”她又语气寂寞,向他暗示着、流露着,真是艳羡旁人家的孝子贤媳,花好月圆——
他一声不吭,直接挂断了电话。
电话响了又响,钉钉玲玲,钉钉玲玲。他全然不理,不如就任它点点滴滴到天明。
终于,电话声停,宇宙清净。月光渐渐照进来,异乡的汉时关秦时月,银白而寥廓,照耀着北方的幢幢松柏。幽静之中,又有一人拨电话来找他。
她依旧念错他的名字,带着点笑意地——亚历珊卓,不如我们明天八点出发?
他立即应好,本想再问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陈丹却告诉他自己是打的胡同口的公共电话,还有人在等,不好再多说,总之,我们明日见。
一整个胡同的居民合用一部电话,约定俗成要干脆利落。她很快便将电话挂断,留他一个人在这头握紧那只听筒。
幸好挂机前她又说,亚历珊卓,再见,明天见。
无数隐秘的快乐,细细簇簇的,飞来扑去的小小萤火虫般在他心中摇荡。
行政套房内的装饰有种敦厚的落伍,喜悦未完,他坐在红褐色沙发上,忽然望见卧室尽头峨峨的全身镜。
镜框沉沉雕了一圈花,内中有一个无量晶莹的世界,揭露出他的肉身皮相。
漆黑的发,白大理石般的皮肤,标准的素描式的美男子——他骤然间一阵反呕。
满腔热情很快冷却,她虽错唤他,他仍需以亚历山大的身份和她同游。
目光慌忙逃离,又撞向敞开的衣柜,午后时分他还在挑选明日的衣装。钢管冰银,如挂着一副副画皮般挂着拉夫劳伦、凯顿、布里奥尼,戗驳领的、单排扣的、三件套的。他几乎感到胃酸在往上涌。倘若可以逃离这具男身的牢笼,他情愿灵魂出窍,魂飞魄散!
但这肉身给了他权势与地位。给了他约会一个女人的理由。
难道要他对她说,中国自古便有弁而钗、怜香伴、尤瑞郎,我也是那异族中的一员,请你谅解我。
他仰颈,无言地望着天花板。到北京来,遇见一个合乎他理想之美的人,这便够了。她是女人,而他竟可以忍受在她面前扮演男人,假期一过,他回到香港去,心中仍有这一点美的回忆装在水晶玻璃罐中,如此足矣。不必深入,不必赤诚,不必袒露——不要有任何风波。
次日,他穿上戏服,峻挺的三件套,西装革履中露出一点宝石袖扣的幽蓝光影。极其名贵的男装,断绝一切红粉芳菲,只有沉沉的黑白灰褐蓝。他讽刺地想道,为何外界总说大陆是遍地的蓝蚂蚁?自持身份的外人,衣装也不过遵循另一套游戏规则。
他打扮得如此隆重、名贵,在早晨的什刹海公园中显得极格格不入,常有人回头看他。
前海常有票友聚集清唱京剧,他虽是外行,也听得出他们腔调不甚入流。然而在一片业余的戏音中,他渐渐捕捉到一道音色略低的女声。人丛中,他看见她身穿丹宁外套,在花亭里为那十几个票友设“免费讲座”。
丹宁外套是牛仔蓝,略微时尚些,其底色与其余人民群众的蓝褂蓝外套没什么分别。
她与他们同坐,耐心地指点各人的吐字、运气,全没有一个挑班名角的架子,仿佛只是这些爱好者的一员。只不过她是他们中爱好得最坚定、虔诚的一个,一心一德要传播戏曲的艺术。
有个学生问她什么时候再演长坂坡,去年有幸看过,丹姐白袍银铠的扮相太俊朗了,那抓帔、那倒扎虎真是漂亮……
陈丹眨眨眼,略带秘密地一笑道,团里一直计划排一出新的长坂坡,如今万物改革了,艺术也要有新的创造,我们现在还在改本子,相信很快就能搬上台和大家见面。
那年轻人闻言十分激动,几乎要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言谢——
“同志你好,请让一让,我找陈丹老师。”亚历山大忽然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唇边挂着那大陆常用的称呼,状若礼貌地一笑。
他风度俨雅,相貌俊美,头发也向上梳得一丝不苟,仿佛是从清灰古典的浮雕世界中浮现的人。那男学生在他面前成了一幅拙劣的草稿。
他厌恶自己男人的皮囊,又不得不将它好好利用。
可惜生活不是爱情戏剧,“龙套”们并未及时散去,反倒七嘴八舌地来问陈丹,这位是谁,你们团里的同事么,是小生?真是生面孔!噢,原来是丹姐你的朋友,这样文质翩翩,是作家还是导演?打扮得这么正式上公园来?又穿西装又穿马甲的,多不方便,出门玩别穿皮鞋,路难走……
陈丹连连苦笑告饶,说他是外地来的,她赶着带他去游览各个景点,这才将他从戏迷朋友中拉走。
毫无罗曼蒂克氛围,她不过约他在她平日晨练、吊嗓的公园见面。
什刹海只是一个大水塘,二人走过银锭桥,陆续与几个晨跑的市民擦肩而过,诗意全无。
但走在秋黄的银杏与柳枝下,光影粼粼地漫上来,他忽然觉得她是一片金箔金雾琥珀中出现的人。他又想起方才在戏迷中央,她谈艺时如同火石燃亮的眼睛。浅水湾都自谦浅水,这水塘却自诩是海,它的风景多平淡——但这是她平日生活中的一幕,他便主动美化了它,心觉得这是雨果的一首诗,“在时间的长河上陶醉于梦的温柔,一任那波浪不断荡漾”。
在鼓楼大街一家国营小吃店里,陈丹买了褡裢火烧和玉米面粥,猪肉茴香的、西葫芦鸡蛋的,二人在店里吃了。她原计划带他先登鼓楼俯瞰,但转眼看见他穿了皮鞋来,鼓楼楼梯又那样高陡,便作罢。
公交车外闪过一帧帧红墙灰瓦,她打趣他:“你怎么穿这么正式?穿皮鞋哪能玩?”
亚历山大日常出行不是专人接送便是打车,此际无法忍受公交车内皮革的味道,几乎想呕。幸好他天生容色皎洁,脸色苍白时不甚明显。他不肯失态,强撑出文雅风度,半开玩笑地答道:“和名演员出游,难道不该穿得正式一点?”
“什么名演员,除了戏迷朋友和戏校的学生们,走在街上哪有人认得出我们这些戏曲演员。现在时代不同了,有电影、有收音机、有电视……”陈丹微笑着摇摇头,眉目间却并无落寞神色,“不过我相信只要戏曲有美的、好的创新,一定会源源不断吸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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