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离妄与温栖徵在一起的第四个年头,刨开在青州游历时纠缠着晦暗不明的情意的那些年,准确来说,今日是离妄与温栖徵确认关系后在巫越过完的第一个月。
春花落尽,巫越千叠青山起伏,越过山关要害,浪拍群山之巅,月牙山。历代巫越巫绛曾身居于此,如千山深处的利器,悬于青山峰顶。
如今的月牙山顶,半截藏入皑皑白雪,只有一小圈草木葳蕤,琼枝果树被守精心照料,宛如吞人的密林,头顶像被蜜汁浇灌的果实,金灿灿照耀矗立在崖口长廊别院,他们随风摇晃,胡闹地拨动檐下百盏花灯的彩色灯穗,置身其中,繁华之况仿佛如坠梦境。
依靠在长廊边的一整排的窗棂被人推开,拐角处,风拂树低,雪白的花影窜入室内。
坐在窗棂边上的男子只露出半截坐直的身子,他少有地换下金铃,一身素白,不,应该说是被裹的一身素白,眼布,用药的纱布,将衣料不曾遮住的眼睛,脖子,双手里外三圈加厚包裹着,长气短出,似才受了一场大病,令他显得有些苍白脆弱。
像这样一位“大病初愈”“仍需照拂”的病人,正用他暂时看不见的眼睛和失去知觉的手指撕开枇粑的果衣,将水色涟漪的果肉掰扯两岸,去除果核,挑开内部粘附在果然上的白膜,一连动作下来可谓熟稔至极。
刚放下剥好的果肉,就被人吞进肚子里,口中还有枇粑甜蜜的果香。
她开口:“不用剥了,复健若是急于求成,要动伤手上骨骼经脉,手上伤口再裂开怎么办?你以后如何用剑,如何凝咒?”
温栖徵顿了顿,启唇:“上药即可。”
离妄立即喊道:“不必回话。”
温栖徵头低了下去,乌黑的碎发遮住大半张脸,刚好扫过已经褪色的疤痕上,痒疼交织的感觉顺着神经传回,少年却不以为意。
细看,那条疤痕峥嵘长于侧脸,他嘴角动了动,肌肉连同那疤痕一起在脸上如何运动都显得清清楚楚,终究他吞了口水,五指蜷缩起来,放弃说话。
毕竟,自己现在的声音太难听了,放在哪个小娘子身上,都没有什么耐心听。
他深感厌恶,甚至以它为耻。
温栖徵长时间如同石化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直到身旁有清风扫过,传来白茶花香,他才骤然惊醒,以极快的速度拉住正要走过她身边的人。
他手劲极大,离妄垂眸扫过手腕被他握出的红印,眼中没有责备,只是轻轻命令他松手。
他不想让离妄认为自己不受她掌控而厌弃他,所以温栖徵松开了……
离妄察觉手腕处的力道一轻,看到他侧过脸,日光透过如蛟龙盘错的枝干与叶片继而打在他的眉骨,隐约可见,一双经闭的桃花眼在略有透明的眼布中有扇动的迹象。
离妄扫过温栖徵喉咙滚动,他只惨白地留下一句话:“七月初七,巫越祝神日,你会回来吗?”
“……”
*
离妄与温栖徵在一起后,并没有如如胶似漆的道侣一样,谁一刻也不能离开谁。
在巫越,她与温栖徵在一起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可终究是她私下决定的,她还未通知离烛,说她下一次山就把自己的终身交付。
离烛向来沉默,收到她信封时,离妄都能脑补出他一贯严肃的模样,没想到再收到回信,离烛一改常态,信纸上,没有大家长的大篇长论,娟秀的字体只写了一列:“如果他是你认定的人,作为兄长,我会祝福你。”
离妄十分惊喜,想把这个好消息讲给温栖徵听,故而她折返巫越,一到月牙山脚下,天黑得让她差点摔了个跟头。再起身撩开裙子检查,膝盖上一大块白皮被蹭了下来,腿间留下蜿蜒的血液,她自认有些倒霉,但远比不上亲人认可与祝福来得重要。
巫越人都唤她叫小女君,就连洱海都能让她闯过,巫越也再无禁忌之地是离妄去不了的地方,她不用过门玉,巫越上下自觉地为她行通行之便。
可是那天晚上,离妄却被月牙山上驻守的猎鬼师拦到门口。猎鬼师大老远都看到一个少女提着石榴色的襦裙风风火火跑了上来,在群青与白雪中是最鲜艳的颜色。
他道:“女君,巫绛现在不便见人,还请回吧。”
“连我也不见?”
猎鬼师表情变得有些为难,他是听命行事,巫绛只令他看管月牙山,最近两个月不让杂人进出,但没说女君算不算杂人。
他鬓角凝结出一缕汗滑下来,结巴道:“是、是,巫绛嘱咐,这两个月都不见客。”
语尽,眼前的少女当场气得跺脚,她却跺错脚跺成受伤那只,疼得她眼泪立即飙了出来。
可恶的温栖徵,上次还邀请她过巫越的七夕节,这下装都不装把她拦到山口!
万万不曾料到她情窦初开,没想到第一段感情就这样被单方面终结,沦落到无疾而终的地步。
传言巫越人不是最痴情的吗,她怎么谈了个最凉薄的。白费她去医家寻最温和有效的药给他治伤,她就该闭两只眼让他受巫毉之术疼死算了!
此时,乌云遮月,此时星稀,须臾,视野被越来越浓的白色填满。
离妄叹道,降雪了,巫越月牙山又下雪了。她眨了眨眼睛,觉得飘落的雪片有些扎人了。
不出息的,眼眶就打转出晶莹的泪珠,离妄摸过脸颊一行湿润的痕迹,大骂道,声音用符传遍月牙山:“混蛋温栖徵!没本事出来见我,有种就跟我解契啊!”
室内一众巫医瞧见他们巫绛惊恐的脸色,他们一手血呼啦查、不留情面的绝世医术也没法再进展下去。
只见他们的巫绛披了外袍,情急之下被门槛踉跄几步,方才想起他会瞬息,一溜烟消失了。
那名的猎鬼师看到脸上,喉咙,手上仍未止血的少年出现在山口,很是惊讶,询问他是否先处理伤口。
温栖徵却没有搭理,反倒问起女君的事。
他将女君何时上山,在哪处摔了一跤,到山口心情如何,又被他拦门外哭的各种小事字斟句酌全禀告给温栖徵。
听完周围仿佛结霜,温栖徵眼中寒意更甚,冷道:“我何时要你拦她?”
温栖徵没时间理会他的解释,赶紧去追离妄,却辗转千山,人间与九遥殿都没有寻到人。
而后,连常经过的月牙山的挑水夫都知晓,月牙山千阶山崖多了很多精致不俗的引路灯笼,每十步一盏,终止于雪原覆盖的山顶。
他踩了上去,却无一灯亮起,摇头低说了一句:“花拳绣腿,要不亮的灯有何用!”
知道引路灯其实就是“哑炮”,一些好奇踏上山阶的小孩也不来叨扰月牙山。
长年累月,只有一众巫医冒风雪折返。
*
两月已过,巫越人从一早便忙碌起来,他们拽着数百米的铁丝绕过家家户户的屋檐,踩高梯打花结、系彩灯,大街小巷乃至鲜少有人问津的悬崖峭壁都有人包揽,无一缺漏。
巫越主管农学的少年子弟将细心照料半年之久的花卉自洱海沿海路一路安置,满目鲜艳的花色从山头一直延伸到海边,潮水拍打花瓣,随卷袭上岸,洱海禁地万蝶出巢,仿佛夏眠春醒,情爱在这个热闹的节日里萌芽生根。
他们衷情,赞誉一始而终,此生不换的爱意,他们能给到爱人多少,也期待拥有同样的爱意回馈回来。
七月初七,祝神日,他们的山神会考验巫越这座情起之地,在这一天会穿过巫越每一处角落,为世间每一段大大小小的尘缘加以护佑。
这一天,也是青州七夕节,巫越连同腹地的王城都会被节日渲染出热闹的气氛,一落日,晚霞映照万里海面,渔网浮球上下起伏,一露头就是像个金琥珀,宛如千万个落日沉入海面,照得静默的海底暖了起来。
天际,烟火不敌万家灯火绚烂过目,仍然会从日落起放至天明才歇。
温栖徵看着海色逐渐加深,从清晨的天蓝见底变作深不可测的夜蓝,他却不曾回去,等在月牙山阶,在等一个心上人。
子时快至,他的身影缓缓融进黑暗之中,眼前熙攘闹市逐渐拉幕结束,很少人选择在深夜作业,灯光熄灭出连他眼中的亮光也熄灭了。
温栖徵黯淡地沉下眼眸,下唇被他咬地发白,就快压出血色时,一盏灯光悄不声息地照亮十阶山阶,再是第二十阶,三十阶……
百灯亮尽时,光芒蔓延到他眼底,他瞬间抬眼,满眼暖融融的,有人逆着光芒拾阶而上,他瞬息下去,将那人拥入怀中,将她头顶的花环都晃掉了。
他的长眉压着水光粼粼的桃花眼,显得委屈至极,温栖徵胸口难抑地起伏,“你怎么不等祝神日过了再来……”
——你怎么才来陪我呀?
离妄一听,心中本是来跟他商量解契的主意又死灰复燃,当下挥拳捶在他手臂上,她用力了却无法晃动他。
她指尖划过温栖徵的面容,声音,双手,离妄愣住了……实在温栖徵今日不愧是招人的男鬼,美色诱人!
她上次陪他养了一个月,用药始终不见有效果,才决意去医家换了巫医给出的猛药。
才两个月,温栖徵做了什么,竟有焕然一新变回曾经吸引她的模样。
离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脑子一团浆糊,雪白的脸颊被温栖徵身上传来的热意与月麟香烘热出两侧的红晕。
实在,她受不了。
她淡道:“放开。”
往常,温栖徵听到这句话就会放开她,然后以湿润的桃花眼巴巴望着她,令她心软让他再抱一抱,但离妄不心软也没办法,温栖徵顶多落寞几个时辰,就连离妄身中神武断念之时,再有翻天覆地、无望的情绪,那场暗室的逼问也撑不过一炷香,温栖徵就听话放过她了。但此时,离妄瞧着他紧绷的神色,感到她似乎在颤抖,应是温栖徵带着她在颤抖,可手劲丝毫不减,这是要不摆休的意思。
离妄反抱他,似有安抚的意思,想着说:我刚到巫越,你们巫越人都很喜欢我,小孩给我编花环,女子说我漂亮,授我情爱促进的秘笈,老人拉我回家里吃饭,见来客,她的一家子会唤她女君,实在盛情难却,我不是故意迟到的。
我上次离开,是去给你拿药和给兄长寄信介绍我的道侣,兄长很欢喜,他祝福我们,你的母亲因我通过考验,也放下成见祝福我们,我很高兴,得到所有我在乎、你在乎的亲人的认可,我想要与你一起分享。
可她却听到他先说:“母亲曾以身为例,将色衰而爱弛教说与我,告诫我世间从没有能长久依仗的情爱。”
“妄妄,是该这样吗?”温栖徵亲密地唤了她,并稍稍离她半步,只见他头越来越低,同时留在离妄身上体温一降在降,“是吗?”
离妄不知所云,狐疑地嗯了一声。
他如此掏心说:“我一生十七载前,不曾得情爱的门槛。我第一次想与人结契,让我拿回自己的情虫的人不是别人。是你曾许诺与我,若我失去所有你欢喜之物,你仍喜欢的。也是你,与我立下神明之誓,你我相守相随,永不分离。”
离妄当然记得。
“洱海山神不应违心之誓,可现在,现在……”他突然扯着嘴角笑了下,似乎不敢相信:“两个月以前,你什么也不说就离开了,未及再见,却听闻你要与我解契!哈,你要与我解契?”
离妄心底啊了声,当天本是想报复温栖徵,不曾想成效显著,可她心底高兴不起来。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今天我等了你好久好久。月牙山没有我的亲人,没有我的朋友,这两个月,我忍不住回忆起你曾经说喜欢我的时候,你要带我一起游历的时候。梅雨季我喜欢与你在小屋下听雨煮茶,虽然有些冷,但茶润肺腑之际却很暖和。夏日果熟,我便喜欢给你剥枇粑看着你吃完,秋日鲑鱼成熟,鱼肉鲜香可口,我们会去洄游之地搭屋子小住,冬日天气冷了,你会带我回东莞,一堆人围着火炉烤山芋,我亦是欢喜。过年时,薛白樱和徐知羽会一起前来,我喜欢好多人都聚在一起呀。”
可这不都是她喜欢的吗?
“我的尘缘铃是你解开的,我所看到的人间亦有你的身影,那些我从前都不敢想的,现在却能轻易得到。我不想解契,但你通知我想要解契时,我自是难过的。”
那他一定孤零零地哭了好久吧……
“以前,倒显得我是被你这样骗过来的,我是不是被你骗了呀,妄妄,当时我不如从前好看,声音不如从前好听,身法也不比过去,你是不是,就不想要我了……”
一语话尽,温栖徵脸色又惨白三分,他三个月没说过这么长的话了,今天倒是一点没受影响,让他一口吐尽,只是至始而终的颤抖声带着一丝哭腔,仿佛今日不是晴日,而是下着令人心荒凉的细雨,滴入心室,瞬间语落成针,伤的不是离妄,是他自己。
可不是的,你平常上药都不吭声,但我试过,仅一点小伤口,巫越用药都是图快,不顾及药力强弱,那天也疼地我直接抱怨医师,可是我转念一想你大片大片的伤口,我想不出会有多疼。
那天我是给你找药去了,我不是要弃你。
“但我转念一想,你离开我,是我的错。巫医已经治好我,我比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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