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子将画卷呈至屏风之外,由谢秋霜转身双手接过,捧到容婕妤面前。
容婕妤只瞧了了一眼,便兴致恹恹地点点头:“打开瞧瞧妹妹你只有皮毛的手艺罢。”
榻桌很小,只能摆下四方形的茶托和茶具,谢秋霜便和上前帮忙的采薇一左一右,握住画卷的两段拉开。
这画临行前已然被装裱过,上下镇着的木料都是上好的红木,画卷的边缘也被绣着银线的布帛包裹着,单单看这外册的装饰,便能知道这里头的画绝非“只懂皮毛”的丹青之作。
毕竟好马配好鞍,没人闲着花费几百银子装点一张鬼画符。
事实也正是如此,画卷是横着的,左侧黑墨几笔勾勒出一个古旧的宫墙,虽然未有色彩晕染,但却似乎能在作画之人细腻的笔触中感受到其中沉重的过往。
一支瘦弱却有劲的树枝从宫墙上头伸出来,它的枝丫富有生命力地占据了画纸的中央。粗细不均的枝干上头仿佛还压了薄薄一层白色的雪。
谢秋霜是看着凌清禾提笔画的这副画,就在闻香榭的墙外头,那里有一个石桌。
腊月里寒凉,她叫人在石桌上先铺了厚厚一层绒布,拉平之后放上木板和镇纸,再将石凳也如法炮制地用绒布包裹起来,边上还放上几个汤婆子保暖。
香菱给凌清禾穿上了永宁宫最厚的一套袄裙,外加上肩头系着的毛领。其他宫女太监在侧点燃银丝碳,保证壶里的水一直都是温热状态,这才让婕妤娘娘能够静下心来作画。
即便如此,谢秋霜还是觉得这副画并非是凌清禾的得意之作。许是被养的眼刁了,笔触间因为寒冷而不自禁的颤抖,她都能感受到。
她都能感受得到,容婕妤自然也是。
当画册展开的那一瞬间,她几乎是立刻坐直了身子,不过她看的不是左侧的宫墙,而是画中央枝干上点点的红梅。
遗世而独立。
“很美。”她喃喃道。
凌清禾这才再次端起已然放凉的茶水:“我见这一支梅,便起了心思将它画在纸上。只是待画完之后,却觉得此种气质,并非是我所有的,而在这宫中,或许只有姐姐您身上有这般凌然之气。”
“你太过自谦了,”容婕妤有些不舍地将视线从画上收回,“自从在昭仁宫第一次见你,我就以为你我应当是同路之人,想要贸然拜访,却听说你与太后关系太近。”
“难道你其实只是附庸风雅,为的是那虚无缥缈的地位么?”她顿了顿,还是将自己为何面色淡淡的原因问出来了。
“附庸风雅?”凌清禾笑了笑,“姐姐,或许这二者并不冲突,我选择入世而你试图出世。”
“好吧,”容婕妤似乎就这么轻易地被说服了,“但我依旧为你感到可惜,妹妹,如若你专心钻研丹青一道,或许青史留名也未可知。”
凌清禾轻轻品了一口咸福宫的茶水,果真是清而不涩,好茶。
她忍不住多喝了一口:“姐姐,你我已入后宫,就算青史留名,也只余位分而已,连个名姓都没有,又何必为此神伤?”
“……”容婕妤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摆摆手让谢秋霜和采薇将画卷重新收好,放置到木制的收纳容器之中。
她站起身来,恰巧谢秋霜还站在捧画卷的原地,这是她们两个离得最近的时刻。
只那一刹那,谢秋霜无比确信自己从容婕妤的身上闻到了一种奇异的药香。
说不上来是什么药,至少在太医院日常的药房里,她从未闻到过这个味道。
她微不可查地深吸一口气,把这个气味牢记于心,缓步退回到凌清禾身后。
“采薇,将我的琴取来。”容婕妤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让采薇从里间和另一位大宫女一起一左一右地捧起一盏红木琴,偏大的那一侧坠着一个绿色的流苏。
屏风后头又走出来两位小宫女,将美人榻对面的软垫和矮桌收整出来,红木琴刚好能嵌在矮桌之上。
容婕妤将衣摆整理好,双膝跪在软垫之上,右手轻抚琴弦,发出“叮”的响声。
她换了低矮一些的位置凌清禾自然不能依旧坐在榻上,谢秋霜将侧面的软垫铺好,扶着她换了个座位。
容婕妤并不在乎凌清禾坐在哪,她所想的只是以自己的琴声还了对方的墨宝。
可她忘了,情谊往往建立在你来我往之上,半炷香的琴声还不了能永传于世的丹青之作,只能在乐曲里让两个高洁的灵魂更加接近。
琴音袅袅,饶是谢秋霜这般完全不懂琴的人也能听出来这声音有多美妙。
她很幸运,第一次听人弹琴,便是容婕妤这般高人出手,第一次看人画画,便是凌清禾这般才女动笔。
这无疑让她在这些所谓上等贵族才能有钱有闲享受的活动里,获得了极佳的眼界。
那曲调婉转悠扬,每一个乐符都在跳跃,比谢秋霜拿两个琉璃瓶子对着敲还要清脆。
然而明明听起来应当是愉悦的曲调,却总是兀自带了些哀伤。
一曲毕,容婕妤将双手放置在琴弦之上,按住了弦动的余音。
“早听充仪姐姐说容姐姐弹得一手好琴,今日有幸得以听到,果真不枉此行。”凌清禾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
采薇将茶接过,放在矮桌上,自己则从屏风后头端出来一个盛着热水的木盆,为容婕妤净手。
容婕妤因着弹琴,心情比刚刚好了些:“与你一样,只懂皮毛罢了。”
“那可不一样,”凌清禾微微摇头,“古曲《长清》虽然听起来简单,要用的功底没个十年八年的可无法做到这般流畅的。”
容婕妤终于感到意外:“你对古琴也有了解?”
“谈不上了解,”凌清禾如实道,“但凡文人墨客,总会对这些高洁的传世乐谱有些向往之情,也算是附庸风雅。”
“我并无此意。”容婕妤想起刚刚自己说的话,有些脸热。
凌清禾自顾自继续说道:“我知容姐姐的意思,若是你我立于江边湖畔,携手吟诗作画、弹琴起舞,确实是妙事一桩。但是如今,容姐姐,你我处于这红墙之内……”
容婕妤听懂她有未尽之言,便摆手叫殿内的所有人都出去了,采薇和谢秋霜则一人一边守在屏风的玉帘之后,能听到却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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