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华的翊王府张灯结彩，红绸缀满廊檐，宫灯映出一片喜色，生生营造出一场迎新妇的盛典。可夜风一吹，烛火微颤，偌大的府邸仍旧冷寂得吓人。
季纭知缓步踏入王府，她已离世七日，本可循着生缘轮回，但她偏执地不去寻找，只等着这一日，回来看看他。
贴着囍字的婚房里，穿着喜袍的男子靠着一旁的冰棺，他一边举起银质的酒杯一饮而尽，一边将另一杯酒洒在地上，“纭知，该喝合卺酒了。”
“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和你聊过天，小时候总是和你半句聊不到一块儿去，后来……身处沙场，却又没有那闲情去月下长聊。”
“苏延以前总是说洞房花烛夜乃人生四喜之首，可是为什么我现在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赵驭褪下腕间的檀木佛珠，把它放在鼻下、闻着熟悉的味道。
“纭知……”男子闭上了眼，又怅然地睁开，无神地看着前方，一遍一遍地灌着酒，“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应该是皇兄刚登基那年，姨母去世，你被母后请封为郡主，然后接进宫来。当时你就坐在慈宁宫新栽的枇杷树下一个人下着棋，原以为你是个沉闷的小木头，谁知道刚和你对弈一局，你就像个小炮仗一样，拼命数落我的棋艺……”
赵驭低低笑了一声，目光微微泛着失焦的温柔，“你知道吗，那棵枇杷树，如今已亭亭如盖，可树下，再无下棋之人。”
“季纭知……你这个……”他猛地仰头，又是一杯酒下肚，喉结滚动，眸色微红，声音喑哑：“笨蛋……”
他扭头望向棺中女子，苦笑着摇头，“当年的万国宴之变，我早已将你摘得干净，你为何还要请罪回封？为何还要随我北上，在那苦寒之地征战？”
“洮水那次，我不过是中箭坠河，你为何要跳下来救我？那么冷的水……”
“祁山之战，我不是赢不了，哪里需要你以身诱敌？”
“狄都决战那天，你又何苦从那么高的城墙上跳下来……你明明是那么怕疼的一个人……”
他的声音止在唇间，胸口剧烈起伏，喉间哽咽得难以言语。他伸手，从指间取下那枚镶金修补的血玉扳指，缓缓为她戴在拇指上，“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这一世不能退，下一世，也不能退。”
赵驭定定望着棺中沉眠的女子，指尖抚过她的眉目，终是脱力跌坐在地，拎起酒壶，任热辣的酒灼烧入喉。
“知知，纭知……季纭知……”赵驭不停地喃喃着女子的名字，不禁模糊了眼。
恍惚间，他好像真的看见那个清丽的女子穿着月白色的长裙、静静地立眼前，赵驭激动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想将女子拥入怀中。
可终还是幻觉吗？
赵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怅然地看着自己映在墙上的孤独身影。
一旁的季纭知看着近在咫尺、却不能触碰的男子，悲伤在心头徜徉。
赵驭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拿起烛台旁的金剪刀，剪灭了红烛，“知知啊，夜深了，该睡了。”
季纭知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从慈宁宫到庆安宫，从京城到北漠，从深宫到沙场。
梦的尽头，始终站着一个人，一个叫赵驭的少年，恍若贯穿她一生的执念。
……
“表妹，别睡了，该你下棋了。”
混沌间，季纭知好像听见了赵驭那熟悉的声音，她用力的睁开眼，万缕阳光细碎地穿过瞳孔。
视野逐渐清晰，季纭知竟然看到赵驭出现在眼前，准确的来说是年少的赵驭正隔着棋盘、狠狠地捏着她的脸。
“赵驭……”纭知突然觉得自己眼眶一阵湿润，像梦呓一般喊出他的名字。
“嗯？”赵驭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眶红红地喊着自己的名字，一愣、连忙道，“怎么了？”
话音刚落，对面的小姑娘就直接哭了出来，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棋盘上，赵驭绕过矮案，手忙脚乱地将纭知揽入怀中，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用指腹笨拙地擦着她脸上的泪。
少年的掌心带着练武多年磨出的薄茧，摩挲过她细腻的脸颊，传来炙热又真实的触感。
纭知睁着红红的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赵驭深邃的眸底倒映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带着未散去的困惑。他的身后，是一棵尚未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春梢新生，叶片翠绿细密，交错间透出细碎的光芒。
这里是……慈宁宫。
她的心跳陡然一滞。
她缓缓抬眼，喉头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赵驭……现在是庆和几年？”
“庆和六年啊。怎么？睡觉还睡糊涂了？”少年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耳中，又一次提醒着季纭知——重生这件荒唐的事情是真的。
少女恍惚地回抱着少年，头埋在少年的胸口上，贪婪地感受着这炙热的温度，好像生怕这偷来的时光，下一秒就会悄然消逝。
赵驭被纭知这一番动作搞得一愣，但还是默默地收紧了怀抱，下一秒他就听见怀里的小姑娘带着哭腔说道：“表哥，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
“多大了，还相信梦里的东西？”赵驭戏谑道，但心里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揪痛。
“这个梦太真实了。”怀里的小姑娘嘟囔着。
“那，有我真实吗？”赵驭一边说，一边把下巴嗑在纭知的发间。
他身上那抹熟悉的雪松香气扑面而来，熟悉得让人心酸。纭知的喉间一阵发涩，眼泪又涌了上来，忍不住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回来了……
她终于回来了。
……
“王爷，郡主！太后传膳了！”方姑姑一踏进小苑，就看见小姑娘双眼红肿、满脸泪痕地趴在少年怀里，而一旁的棋盘乱成一团，棋子散落一地。
方姑姑知道这两个小主子平日里总是拌嘴斗气，王爷更是从小爱逗弄郡主，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郡主被欺负到哭成这样，“郡主，你放心！奴婢一定会让太后为你撑腰的！”
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方姑姑就已经走出了小苑。
……
戌时将尽，宫灯幽幽，摇曳着朦胧的光影。
纭知躺在红木小榻上，任由素雯用药汤浸着帕子为她敷着眼睛。
“素雯，表哥他怎么样了？”
“郡主放心，太后不仅罚王爷在佛堂里抄佛经，还禁了他的晚膳。”
素雯解气地说道，然后拿掉凉了的帕子，正端着银盆准备出去，就看到前一秒还躺着的郡主已经穿好了鞋，还拿起小案上装着甜点的木盒。
“郡主，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嗯，去找表哥。”
纭知话音未落，便已利落地推开门，轻快地跃出院门，独留素雯站在原地，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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