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脚西斜,金辉穿牖而入,自东壁漫过地衣,淌至西窗下,在地面上织就粼粼光纹。
忽有微风穿帘,吹动裙上未完工的珠络,叮咚轻响。
苏锦绣坐于光霭之中,荆钗挽髻,额前几缕青丝微扬,专注绣改手中华裙。
她黛眉轻颦,杏眼半敛,指间银针穿引,莹白珍珠便随她手腕轻转,乌木衣架上悬着自醉春坊带来的衣裙,或烟霞色蹙金绣、或月白色暗纹罗、或湖蓝色织锦缎,皆是搭配新颖,华彩灼灼。
光影流转间,素手翻飞,竟似九天仙娥临凡,在人间织就云锦,合着满室暖阳,教这寻常人家的午后,染了几分仙境般的旖旎。
苏锦绣伸腰捶背,笑意轻扬:“总算好了!”
苏锦绣现代曾为了讨生活改行做过服装设计师,那段经历让她深谙现代服饰的剪裁审美与面料巧思,也成了如今她改良服饰的独特底气。
她将四身襦裙妥帖收进青布包袱,脚步轻快往醉春坊去。想起昨日与闻时钦的小冲突,心底明镜似的,他分明还念着去白鹿洞求学。这几身衣裳交了差,少说能得十两银子,还有一计,若是能成,凑够他半年的花销定是稳的。
不多时便到了醉春坊,檐角挂着鎏金灯彩,门首扎着彩绸牌楼,往来小厮提着食盒奔走,隐约有笙箫琵琶声从楼里飘出,正是一派舞榭歌台,喧嚣市井。
她寻玉笙不着,问了丫鬟才知,玉笙正与凝珠在鸣玉院台上斗琵琶,拼的是看客打赏。
于是苏锦绣寻至鸣玉院,拾级上了二楼,倚着雕花栏杆往下瞧。花台锦簇,两位佳人犹抱琵琶半遮面,左边是一派风情的玉笙,右边……该是凝珠了?
只见她着月白流仙裙,素净如带露白莲,拨弦时眉尖微蹙,愁绪眼波往台下一扫,恰好撞上位翩翩公子,那人身着蜀锦圆领袍,腰系白玉蹀躞带,一看便是官家子弟。他当即笑了,对小厮道:“赏!”几两黄金便“当啷”落进银盘。
台下小厮高声唱喏,凝珠的赏金眼看着要压过玉笙。末了正要定局,忽有个漫不经心的声音从楼下雅座响起:
“一百两黄金,赏玉笙。”
苏锦绣心头一跳,循声望去,角落雅座里,有翩翩公子斜倚案前,漫不经心地摇着竹骨扇。那人束玉冠,乌发垂,肩背如松如竹,锦袍泛着低调华光。
风流作态玉人骨,比台上盛景更教人移不开眼,不是应不寐是谁?
百两黄金竟这般轻描淡写掷出,定然不简单,他到底是何方人物?又怎会无端与自己几番周旋?都说怀璧其罪,可苏锦绣想了一圈,自己身上还真没什么值得觊觎的地方,但能肯定他的蓄意接近定是藏着什么算计,打定主意往后要离他远些。
玉笙得了重赏,笑得花枝乱颤,向应不寐抛去个媚眼,应不寐抬手端起酒盏,勾着唇向台上虚虚回敬了一下。
苏锦绣目光仍胶着在那背影上,应不寐骨扇轻顿,似是感知到了什么,然后转头,目光精准扫来,四目猝然相撞。
应不寐眉梢微挑,惯是眠花宿柳的风流相,唇角噙着疏懒笑意,学着玉笙方才的模样,也向她抛了个媚眼。
苏锦绣皱眉,忙别开眼,落荒而走。
刚近玉笙房前,忽闻斜对过厢房里传出女子私语,苏锦绣脚步不由一顿。
“应道长今儿可真阔气,百两黄金说掷就掷。”
“这算什么?上月城西赌坊,也是这般一掷千金,就为看坊主夫人弹曲。”另一人语调带了点促狭,“这浪荡子本就是风月场里的常客,最会撩拨人心。”
“那也得有资本不是?生得那般好皮相,出手又大方,这醉春坊里,哪个女子能逃得过他的眼波?”
苏锦绣听着,攥紧了包袱带,心底离他远些的念头更甚。
在房里等了会,玉笙便摇着羽扇进来,满面春光,边走边与丫鬟笑叹:“应道长今日可真是给足了我面子,百两黄金掷得干脆,这醉春坊里,也就他有这般气度!”丫鬟忙凑趣奉承,句句不离应不寐阔绰。
苏锦绣只截住话头谈正事,将包袱里的襦裙取出。
玉笙一看便眼亮,烟霞金纹、月白纱波,件件都合她心意,当即爱不释手,爽快递过十两银子作报酬。
苏锦绣趁机和她耳语托付另一件事,玉笙拍着扇子笑:“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
苏锦绣谢过,玉笙又叹:“除了安姐姐,正经绣坊的绣娘都嫌我们是勾栏女子,不愿接活,也就你肯用心做。”
苏锦绣闻言轻声道:“若有选择,谁愿入这风月场?可便是来了,凭才情力气挣钱,也比那些啃家底的懒汉强,靠自己本事吃饭,有什么该被鄙夷的?”
玉笙听得眼眶心头皆是一热,更觉与她投契,再三保证定会办妥她托付的事。
苏锦绣辞别出门,想着玉笙的承诺,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出门时天色渐沉,醉春坊的勾栏楼阁亮起暧昧红灯,光晕虚虚实实。
苏锦绣辨着昏暗中的楼梯往下走,迎面却撞上个浑身酒气的富态公子,他醉眼迷蒙,抬头见了苏锦绣,忽的睁大眼:“呦,醉春坊何时新来了这般水灵的小妮子?”说着便踉跄着往上逼,伸手就去抓她手腕。
苏锦绣惊得后退,慌乱间险些绊倒,踉跄几步稳住身形,转身就跑。
身后的富态公子却以为她是欲拒还迎,嘿嘿笑着穷追不舍:“醉春坊调教的姑娘,真是越来越有趣味了!”
苏锦绣满心只想快点跑回玉笙的房间,慌不择路地拐过拐角,直直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还不小心踩到了对方的脚。
“唔。”那人闷哼一声,非但没有推开她,反而顺势将她稳稳抱住。头顶随即传来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带着几分戏谑:“巧娘这踩人的功夫,倒是越发精进了。”
苏锦绣猛地抬头,撞进应不寐含笑的眼眸里,一贯轻佻,却让她瞬间安下心来。
身后的富态公子追了上来,见苏锦绣被人抱着,顿时勃然大怒,指着应不寐骂道:“哪来的疯子?这妮子是爷先看上的,你也敢抢?”
话音未落,应不寐便稳稳抱着苏锦绣,抬膝朝富态公子胸口踹去。那公子惨叫一声,被踹飞出去好几步,重重摔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
“所以巧娘,可以松脚了吗?”应不寐低头看向苏锦绣,语气温和。
苏锦绣这才猛地回神,忙不迭收回踩着他的脚,低声道:“对不住,我没留意。”
地上的富态公子咬牙切齿,却仍不服气,眯着醉眼费力辨认,待看清应不寐的模样,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梗着脖子怒骂:“好你个臭道士!原来是你!”
原来这公子近日在醉春坊有个相好,前些日子却被应不寐吸引,便对他冷淡了许多,此刻见情敌又坏了自己的好事,更是怒上心头,梗着脖子咒骂,还含糊不清地把应不寐叫成“鹦鹉妹”。
话音未落,应不寐便难得冷了脸,抬脚,稳稳踩在他脸上狠狠碾动。
“啊——!”凄厉的惨叫瞬间盖过楼里的丝竹声,醉汉疼得浑身抽搐,再也骂不出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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