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天地间一片沉寂,连风都屏住了呼吸。月亮被一层薄薄的云翳遮住,只透出一点病态的苍白光晕。定陶城外的曹军粮仓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安静地沉睡着。
季桓勒住墨骓,在距离营寨半里外的一处高坡上停了下来。身后,骑士们悄无声息地散开,如同一群幽灵融入了夜色之中。他们的马蹄上都裹了厚厚的麻布,骑士们的嘴里也都衔着特制的横木,以禁绝一切声响。
这是陷阵营的纪律,一种近乎残酷的、深入骨髓的纪律。
季桓的心跳沉重而缓慢,像一架老旧的座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极度的专注。他感觉自己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了。他能听到远处营寨里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能闻到空气中带着草木腐败气息的潮湿味道,能感觉到身下墨骓那因为压抑而微微颤抖的肌肉。
他的目光越过黑暗,精准地锁定了营寨的几个点——瞭望塔,木栅的薄弱处,以及几座最大的、堆满了粮草的仓库。这些坐标早已在他脑中推演了无数遍。
他缓缓举起右手。
身后,李蒙和所有的骑士都像蓄势待发的猎豹,瞬间绷紧了身体。
然后,他的手猛然挥下。
没有喊杀声,没有号角。只有一片片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从黑暗中分离出来,扑向那座沉睡的营寨。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一些人负责用钩索悄无声息地翻越栅栏,另一些人则用淬了油的箭头对准了那些昏昏欲睡的哨兵。
第一声惨叫,被瞬间割断的喉管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季桓在高坡上,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自己亲手绘制的作战计划正在被一群高效的杀戮机器完美地付诸实施。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正俯瞰着自己创造的沙盘游戏。
直到第一支火把被扔进了堆满干草的马厩。
火,瞬间就活了过来。
橘红色的火苗像一头被唤醒的贪婪巨兽,先是试探性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料,然后在风的助虐下,发出一声满足的咆哮,轰然暴涨。火光撕裂了夜幕,将整个营寨照得如同白昼。
“起火了!”
“敌袭!!”
凄厉的嘶吼声终于打破了死寂。整个营寨像一个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炸开了锅。无数衣衫不整的士兵从营房里冲出来,脸上带着惊恐和茫然。
而陷阵营的骑士们此刻已经化身为来自地狱的使者。他们不再潜行,而是纵马驰骋在营寨之内,将手中的火把扔向每一座帐篷,每一辆粮车,每一处可以燃烧的地方。他们不与敌人缠斗,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放火。
大火借着风势迅速蔓延。木制的粮仓被点燃,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堆积如山的麻袋被烧穿,烤熟的麦粒和豆子发出一种混合着死亡气息的奇异焦香。
季桓闻到了那股味道。
那股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将他从那种超然的状态中狠狠地拽了出来,掼回了凡人的躯壳。他的胃开始剧烈地抽搐。
他看到一个身上着了火的曹军士兵,尖叫着,打着滚,从一座燃烧的帐篷里冲出来,像一支活生生的人形火炬。他看到战马在烈火中发出凄厉的嘶鸣,疯狂地冲撞着栅栏。他看到陷阵营的骑士,一刀将一个试图救火的敌兵砍倒,滚烫的鲜血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黑色。
这就是战争。
不是史书上那几行冰冷的文字,不是他论文里那些理性的数据分析。而是眼前这片由火焰、鲜血、惨叫和焦臭构成的活生生的地狱。
而他,就是这座地狱的设计师。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去。他紧紧抓住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强迫自己看着,看着那片火海,将所有的细节都刻进自己的视网膜。
“先生!”李蒙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醒,“粮仓已尽数点燃,曹军援兵将至,我们该撤了!”
季桓回过神,他看到李蒙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眼神里闪烁着兴奋和狂热。他身后的骑士们也都像刚刚饱饮了一顿鲜血的野兽,身上散发着危险而满足的气息。
季桓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指向来时的路。
撤退。
陷阵营来时如鬼魅,去时如怒涛。他们冲出火海,没有丝毫留恋,再次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一座正在被彻底吞噬的营寨。
他们跑了多久,季桓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风在耳边呼啸,马蹄声密集如雨。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哀嚎,大腿内侧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他伏在马背上,将自己的身体完全交给了墨骓的本能。
追兵如同跗骨之蛆紧随其后。曹操的反应比季桓预料的还要快。天亮时,他们已经能看到后方地平线上扬起的滚滚烟尘。
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在崎岖的丘陵和密林间穿行。战马的体力在急剧消耗,骑士们的脸上也写满了疲惫。但没有一个人叫苦,陷阵营的意志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季桓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地剥离身体。他开始出现幻觉。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明亮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博物馆地下。他的导师正隔着玻璃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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