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婕妤大约是除了太皇太后上官氏以外,未央宫里晋位最快的妃嫔了。二月初才入的宫,三月末便得封皇后,从披香殿迁进了椒房宫,自此位俪宸极,母仪天下。
算起来,年纪才堪堪十四,比天子小了八岁有余。
新后颇得圣眷,那怕政务再繁冗,天子每日都会来椒房殿陪她用夜餐,又担心她年纪太小,不擅御下,便拔了自己身边最为老成的沈女官来掌管内务。每回来,天子必饮食用度一一过问,仔细到梨脯吃了几块,橘酢里有没有加了蜜浆调味——皇后体弱脾虚,寒凉的果蔬都不能多碰。
宫人们私下窃窃议论,怕是养个女儿,也未必来得这般悉心。
春去秋来,展眼已是半年载阴。
霜降之日,秋风萧瑟,草木黄落,伐薪为炭。
长安轸域偏北,气候又冷又燥,最后一茬儿草木经了霜,奄耷耷地抖落了最后一点儿残存的绿意,连未央宫里,也是一派萧索气象。
夕阳落山后,寒气更重了些,刘病己披着玄狐大氅,一路向椒房宫走过去。沿途不见什么花草,最红艳亮眼的竟是道旁的几树冬柿。
黑褐色的老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虬曲枝干间,无数细细的枝杪伸了开来,仿佛小孩子噩梦里某种妖怪长长伸出的黑爪子。但这可怖的黑爪子上,却密密麻麻地挂了数不清的红果子,晶莹剔透的那种诱人的熟红,仿佛里头包着一泡甘甜的汁子,只要小小咬一口,就能酣畅淋漓地吮了满嘴。
“这几株怎的未摘?”他顿了步子。
霜降前后,柿果渐熟,民间百姓大都会趁这个时候摘柿子,然后用热水温熟,去了涩味儿吃——一过霜降,果子熟透了便日渐红软,鸡卵似的不禁碰,就难摘了。
“……回陛下。这是昔年陛下头回来椒房殿时,亲自下的令。说、说是这几树柿果不必摘,留着冬日饷雀儿。”青衣的小寺人低着头,声音里掩不住的惶恐。
话音一落,昏淡光线里,天子的脸色倏尔滞住。
甚至,那一个瞬息,他不及想自己下没下过这道谕令,只单单“柿果”和"饷雀儿"这些凑在一起,便仿佛有什么极尖锐的东西,刺破了心头厚厚的一层什么东西,最深处的一些记忆沉渣泛起,历历浮到了眼前——
“这树柿子可不能摘,得留着饷雀儿……冬日里寻不着食,不晓得冻死多少咧!”
记忆里,那是个青瓦泥墙的小院儿,西南角生着棵合抱粗的老柿树,树根拱得土墙都裂了缝。小孩子扒着那道寸许宽的墙缝儿,可以一眼看到院外头去。
柿树下,矮胖的的老婆婆裹着块儿葛布头巾,正拄着根干皮儿泛黄的筇竹杖,颤巍巍地朝他走过来。
她白发稀疏,连眉毛也稀得几乎看不清,于是显出一幅格外和蔼慈爱的模样儿。
她佝偻着身子,温和地揉了揉小曾外孙的脑袋瓜儿,然后一手扶着树身十分吃力地踮起脚,蹒跚而笨拙地从低些的树枝上摘下了片椭圆的大柿叶。这于她而言实在艰难了些,所以喘了好几口大气才重新在树下站稳脚跟儿,然后把手里那片圆柿叶熟稔地卷成了一个叶筒,放在嘴边“呜呜”地吹起来——
演示过了吹法儿,她矮下身来,把这粗糙的叶哨递给他,笑呵呵地哄道;“喏,小病已吹哨子玩儿罢。”
因为这孩子多病,好几回逛到了鬼门关口差点儿没救回来,所以,老人家便给他取名作“病己”,盼着往后平安顺遂,百病皆己。
“不要!”
别扭的小孩儿却兀自闹着脾气,撅着嘴气呼呼地一把推开她,老人被推得半个踉跄,手一松,叶哨便这么掉到了地上,卷起的叶边迅速散了架,教人可惜,就像那些被肆意挥霍的疼爱一样……
小孩子的脾气,总是时睛时雨捉摸不定,刘病己尤其如此。
四岁那年,他从郡邸狱中获释。不久,便被送来了鲁地的曾外祖家,曾外祖早已逝世,曾外祖母尚在人世,老人家已年过古稀,却固执地把他接到了身边亲自抚养,从此,一老一幼相依为命。
大概是把这孩子当成了女儿留下的唯一点儿作念,老人家对小曾外孙宠得实在厉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心尖子似的宝贝着。日子一久,似乎有些矫枉过正,那个原本有些怯懦内向的孩子,生生给惯出了一副顽童形状,任性骄纵得过了头。在她面前更是肆无忌惮,时不时便找茬儿惹事,无理取闹。
大约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潜意识里总是莫名想踩着底线试探……她究竟有多疼他罢?
可,老人家实在疼他疼得没了边儿,丁点儿不作伪,一丝儿不掺水。莫论自家小曾外孙闯了多大的祸,在她嘴里,也不过是小孩儿家淘气,连呵责半句都舍不得。
渐渐地,仿佛心底深处那只在阴暗中疯长的小兽得到了彻底安抚似的,那个孩子终于同她日益亲近起来,甚至到了倚赖的地步。莫论她做什么琐碎事儿,他都小尾巴似的追在身后,走哪儿追哪儿,半步不离。
简直像只给主人惯坏了的小犬,任性骄纵,却又极粘人。
院墙根儿那一大树柿果,在老人的坚持下,便从霜降一直留到了腊月底,愈来愈红,愈来愈软,一颗颗薄红皮儿里包着浆汁挂着枝头,馋得小孩儿每日都要盯上好一会儿。
而树上,早有一堆鸟雀来啄食,最多的是漆黑的老鸦,还有山椒鸟和长尾巴的大喜鹊,叽叽喳喳啾啾……每天麻麻明,准时把他从床上聒醒。
大寒节这天,老人家照例辰时早起,裹上了一件儿格外绵厚的复襦衣,抬腿跨出门槛时却头昏眼花,险些跌了一跤,幸好身后的小尾巴眼疾手快,飞也似的窜过来扶稳了她。
然后,机敏的小孩儿索性梗直脊背,当起了曾外祖母的拐杖——老人家矮,身子又佝偻得厉害,他个头倒是正正好。
老人家笑呵呵扶着他的“小拐杖”到了院子里,去看她的柿子树。
“冻上咧!”她嘴边哈出大团大团白花花的雾气,费劲儿地仰头看树上已经稀稀落落的柿果,笑得眼角的皱纹一丝丝深深蔓延开来,“这会儿最好吃咯。”
裹着厚厚冬衣的孩子跟在她身后,看着满树冰冻后映着阳光愈发剔透彤红的柿子,也有些发馋,但是——
“啊,尽给雀儿啄过了呢!”
老人看着瘪了嘴的小孩儿,又呵呵笑了起来:“雀儿灵性,最会拣了,给它啄过的才甜咧!”
小孩儿听罢这话,立时精神了起来,扶她倚着门柱立稳,然后飞也似的窜了出去,猴子般麻溜儿地攀树而上,爬到了半树的一支大树叉上,抻长了手臂,从枝杪上揪下两只冻柿子来——那红彤彤的柿子果真全冻上了,不像先前稀软,可也没有冰块儿那么硬,摸上去触感像沙软的厚雪,虽然冰手,但稍用力捏,便会凹下去小小一块儿指痕。
咬上一口……像甜到心坎里的沙雪。
比起微苦的饧糖,寡淡的饴糖,略腻的蜜糖,沙软的冰柿含进嘴里,柿肉半化后,那甜到舌尖发颤的震撼,简直能令人三月不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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