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十二年夏。
首辅宋准病亡,死后遭皇帝清算。
谥号被剥,官荫被夺,宋家后辈在诏狱中走一遭,死伤过半。
“还不醒么?”一个小脸枯黄瘦削,浑身是伤,穿着粗布麻衣的小少年捧着海碗,满脸紧张地盯着床榻上的女子。
宋眠从恍惚的睡意中被惊醒后,鼻尖是草木腐朽散发出来的霉味,眼前是陌生的场景。
穿越了?
她心中一紧,闭着眼睛试图再死一死,最好回现代去。
“姐姐醒……”
“姐姐又死啦!”
宋眠听着少年带着哭腔的声音,按了按闷痛的眉心,她睁开眼,声音嘶哑,细声细气地劝:“我没事,你别哭。”
少年见她睁眼,就端着粗陶碗,过来给她喂水喝。宋眠确实渴了,她捧着陶碗喝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
晦暗的茅屋,屋中破木凳子破木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听到门外隐隐有说话声传来,宋眠屏息凝神,静静听着。
“祖父三月病死,还没出百日孝期,五月皇帝就露出獠牙,开始清算抄家。”男音透着刻骨的愤懑不平:“皇帝笃定祖父做十年首辅,家里的房梁都是金子做的。”
宋眠根据涌动的记忆猜测,这是原主她爹宋赴雪。
“锦衣卫一再严刑逼供,我阖府老弱死伤过半,棺材都要买不起了!”另一个男音声音惆怅,带着压不住的哽咽:“大哥小弟为了给我们博条出路,自缢身亡,这才惊动朝臣……”
这是原主三叔宋枕戈。
“是啊,宋家忠心耿耿,为国为民,却落得个凋零的下场。”宋赴雪叹气声响起:“我投井未死,倒连累的眠姐儿为救我落水受惊,吃尽苦头。”
“昨日的线报,我们能被放出来,是次辅邓逸群带着朝臣上奏顺德帝,此番对我宋家清算太过,宋府实在榨不出油水,只得把我们放了。”宋枕戈嗤笑。
“我们身上穿的麻衣,还是小吏心里敬仰逝去的祖父,私底下置办的。”宋赴雪的声音响起,带着鼓励:“祖父的冤屈,大家都知道。”
宋眠心中明了,看来她穿越到历史朝代了,这些剧情越听越耳熟,她知道这段历史,宋准为大梁攒下够用十来年的银子和粮食,顺德帝只用三年就败完了。
失去宋准这个定海神针后,顺德帝如同脱缰的野马,沉溺女色、修仙、暴室,在民间大肆搜刮民财、民女,只为一己之私。
三年后,藩王段擎茗揭竿而起,一路从北而来,势若破竹,攻占帝都,顺德帝段擎封被剥皮揎草,用来祭祀先祖。
而宋家的冤屈,从那天开始洗干净了。
宋眠掰着指头算,满打满算再过六年苦日子!
还能苟!能熬!
区区六年,谈何挂齿。
她正在发呆,就听宋枕戈凄厉暗哑的声音闷闷响起,片刻后成了撕心裂肺的闷咳:“顺德帝还想开棺戮尸!大恩成大仇!何其荒谬!”
宋眠捋清楚思路,这才强撑着起身,想去隔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才的少年听见声响,扶着她的胳膊,带着往东屋去。
她头晕目眩,险些站不住,她往外看了看天色,天色朦胧,还没有大亮。
更显得茅屋逼仄晦暗。
宋眠立在门口看着,男人肤色苍白,神态萎靡,半敞的胸膛能看到纵横交错的深刻鞭伤,流血化脓混在一块,还有刚从地头拔的草药糊糊,更是惨不忍睹。
他半撑着身子捶床,满脸愤懑。
在他床尾,宋枕戈亦是如此。
宋眠从没见过这样血腥惨烈的伤,她走进屋里,坐在床头的小凳上。
“爹?”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嗯。”宋赴雪打量着她,见她虽然神色疲惫,面色枯黄,但精神头还不错。
“三叔。”宋眠又喊了一声。
“眠眠也小心歇着。”宋枕戈满脸珍重,在以前,他只当她是寻常闺阁女儿,但能临危不乱,把投井的二哥救起来,就是她的本事。
宋眠细声细气地询问过两人伤势,这才走出房门。
刚踏出茅屋,就见一个八旬的白发老太太正拄着拐,怔怔地望着小院。
满屋子老弱病残。
宋眠惆怅一叹。
院子里是郁郁葱葱的荒草,趁着太阳才刚冒头,做事没那么热,宋眠自觉地弯腰拔草。
“眠姐儿,你去歇着,我来。”从正屋里,走出来一个伤疤贯脸的妇人,是大伯母文兰,自打大伯自缢身亡,她就拿小棍从眉骨斜刺到正脸,断了所有念想,留在宋家抚养幼子宋池。
宋眠面色复杂,根据记忆和眼前所见,宋家满门忠烈,可惜顺德帝昏庸耳软又心黑。
北方鞑靼屡次南下劫掠,甚至突破防线,兵临京城,先帝主和,还没做首辅的宋准满心气愤,等他做了官,了解到国库空虚,手里实在没钱,更是憋了一肚子气。
后来他熬到首辅,头一件事就是搞钱,把军备准备停当,有他在,战神谢律之更是在将军的位置上呆了十年,南抗倭寇北伐鞑靼。
这样的文武相合,也是顺德帝指责他意图谋逆的罪证之一。
可……宋眠记忆中的宋准,学习传统儒学,一心只想辅佐帝王。
他兢兢业业,耗尽心血,为大梁朝换来国库充盈,也换来顺德帝刻骨仇恨,宋家死伤过半。
宋家子孙,甚至在异族侵略时,殊死抵抗,最后殉国而亡。
宋眠唏嘘不已,先辈远比她想象中更有文人气节。
虽文弱,但脊骨不曾弯过。
*
“眠眠,跟我来。”老太太拄着拐,颤颤巍巍地往厨房去。
不管前路如何漫漫,饭得有人做。
宋眠跟着她往前走,进了厨房,货架摆有半麻袋的精米,一缸白面,还有一筐鸡蛋,一筐菜蔬。
“不错,有吃的,能撑一段时间就行。”高秀笑着打趣:“这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了。”
话说得敞亮,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以前会这些,我教你们。”
在首辅幼年时期,为了省钱供他读书,也是事必躬亲,什么农活都会做。
“文兰,你进来,跟着一起学,喊濯哥儿和池哥儿除草。”高秀扬声说了一句。
文兰依言进了厨房。
她看着面前的土灶,有点懵,不知该如何下手。
以前吃饭,都是丫鬟在膳桌上摆好了,请她去,偶尔也会进厨房,那也是盯一眼点心就走了,怎么操作的,还真没关注过。
“先……”高秀正要说刷锅添水,见水缸中空空如也,就叹气:“先把水缸刷了。”
宋眠看了眼大伯母脸上的伤疤,知道她不方便见人,她接过木桶,出门从井里汲水来,她打水,文兰就刷大缸。
“我把大缸蓄满水,要不然等晌午热了,以我们虚弱的身子,是做不动这些的。”宋眠交代一声,提着木桶又出去了。
来回提了十来桶,她腿都跑得发软,才算是够了。
一切准备就绪,该起火做饭。
两人看着土灶面面相觑。
宋眠试探着拿着细软的麦秸点燃,塞到灶膛里,赶紧鼓着腮帮子吹,两人脸上、手上都是草木灰,折腾好一会儿火才旺起来。
“也不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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