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桅十八岁离开清阳镇。
不曾想,再回来是二十年后送陆远舟的骨灰回乡安葬。
前前后后忙了三天,待骨灰入土为安,他终于得空回到自家老宅。
只是此时站在年久失修的院门前,忽然就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身旁的陆小琴见状开口:“小桅哥,我陪你一起进去吧。”
许桅回神,摇摇头低声道:“不用了。”
陆小琴忧心忡忡望着他,还未开口,又听他轻笑道:“放心吧,我没事的。”
说着抬手推开面前陈旧木门,径自跨了进去。
一栋老平房就这样映入眼帘。
无人居住的宅子,在沐浴了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后,早已变成残破不堪的危房。
这是许桅十八岁前生活的家,却陌生得仿佛来自上辈子。
他几乎是诚惶诚恐般一步一步走近,小心翼翼推开正门,慢吞吞穿过蒙尘的客厅,最后来到自己从前的卧室。
简陋的房内,已满是尘土。
他怔忡片刻,走到那张木板床旁,随手拂了拂床上的灰,缓缓坐下来。
前些年因为严重的心理问题,他的记忆变得很差,许多事都慢慢淡忘,少时的生活,于他来说更是恍若隔世。
但当他回到少时故居,那些久远的往事,忽然就排山倒海般涌上来,许多记忆渐渐变得清晰,清晰得就像是还在昨天。
*
清阳镇是座海边小镇,许桅出身的那个年代,小镇还未来得及吃到沿海的红利,大部分人生活并不富裕,他的爷爷父亲都是渔民,母亲是镇上的裁缝,幼时家中日子应该还算不错,不过那时他还太小,实在没什么记忆。
变故是发生在他三岁那年,爷爷父亲出海打渔,遇上风暴,一船七八人全部葬身大海。
清阳镇每一代的渔民,都必然有人逃不过被大海吞噬的命运,只是没想到许家父子都走上了这条路。
爷爷父亲过世后,母亲靠做裁缝难以养家,便跟人去了北江打工,留下许桅跟着奶奶在故乡生活。
谁知母亲这一去,便再没回来。
过了好几年,许桅懂了事,才知母亲已在北江再婚,再婚丈夫是个有钱人,婚后没多久就生了个儿子。
好在母亲每年都会寄钱回来,足够他和奶奶安稳生活,也足够他安心上学读书,学习绘画。
虽然亲缘淡薄,但父母离开时,他尚且年幼,并不太懂分离的痛苦,童年少年其实过得还算快乐。
这快乐除了奶奶的疼爱,大部分便是因为有陆远舟。
陆远舟是他隔壁邻居,两家只有一墙之隔。
论起亲缘命,陆远舟比他更淡薄。据说陆父很有头脑,觉得打渔没出路,在刚改革开放那两年,就弄了俩大货车,带着老婆一起跑货,短短两三年便赚得盆满钵满,推了家中老宅,盖了镇上第一栋二层小洋楼。
那是八十年代初。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彼时劫匪路霸极为猖獗,在陆远舟六岁那年,陆父运货在半路,遇到一群亡命之徒,不仅劫车劫货,还直接要了夫妻二人的命。
陆远舟还没成为富二代,先成了孤儿,好在陆父与亲弟弟感情笃深,两家一直生活在一起。原先夫妻出门跑货,陆远舟便由叔叔婶婶照顾,父母过世后,他自然那也由叔叔婶婶抚养。
或许是同病相怜,加之两家又只有一墙相隔,许桅和陆远舟从小便感情极好。
陆远舟几乎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疼爱,得了好吃的好玩的,自己不吃,也要留给他。
对他的偏爱甚至远超叔叔家一对弟妹。
其实两人性格可以说南辕北辙,陆远舟是典型海边孩子,胆子大性子野,上山抓鸟下海摸鱼,招猫逗狗打架斗殴,早早就成了清阳镇少年中一霸。
而许桅却从小性子沉静喜读书画画,能坐在画架前几个小时不动,虽然生在海边,却并不爱晒太阳,少见的白皙俊秀。
这样的孩子难免容易受欺负。
但因为有陆远舟这个哥哥,就算有人在心里想,也不敢付诸行动,清阳镇的孩子都知道陆远舟的拳头有多硬。
也知道陆远舟有多疼爱许桅这个弟弟。
记忆铺天盖地涌上来。
许桅这才后知后觉明白,少时在清阳镇的日子,原来是自己这半生,最为快乐无忧的时光。哪怕高二暑假奶奶过世,因为有陆远舟的陪伴,也让他很快从痛苦中走出来。
说到那年,许桅目光落在床边书桌上一只覆满灰尘的木帆船。
他记得很清楚,奶奶过世后,整个暑假他心情苦闷,想找点事排遣,于是拉着陆远舟一起做了这只帆船
他负责设计画图,陆远舟负责动手。
木帆船做好后,就一直摆放放在写字台上,每天睁眼便能看到。
他那时总说陆远舟是船,自己是桅,再大的船,没有桅也不能扬帆起航,而再坚硬的桅,没有船,也只是一根普通的木材。
所以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然而谁都没料到,分别来得这么快。
因为奶奶的过世,远在北江多年未归的母亲终于回了清阳一趟,告诉他,他的继父会继续供他读大学,但前提是他必须报考北江的大学,而她作为母亲,也希望母子能团聚。
那时许桅才知道,母亲再婚后从此再未工作,这些年供养自己的费用,全出自那位未曾蒙面的有钱继父。
为了顺利上大学,也为了那句母子团聚,刚刚才失去奶奶的他,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一年后他顺利考上北江大学的建筑系,是清阳镇高中十年来,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
整个高三暑假,他都沉浸在金榜题名的喜悦中,并没意识到,在这个夏天之后,他将迎来与陆远舟长达十几年的分别。
陆远舟脑子很好,但很少用在学习上,不知是真不爱上学,还是不想拖累叔叔婶婶,勉强读完高二考完会考,便辍了学,跟着陆叔给人盖房子。
小镇上的活儿不多,一对弟弟妹妹也逐渐长大,正是花钱的时候,叔侄俩也在那个暑假决定离开清阳,去滨南闯荡。
许桅想起来,彼时临别在即,他和陆远舟躺在身下这张床上,不止一次拉着对方构想两人的未来,说等自己在北江安顿下来,就叫他过去找自己。以后他负责设计房子,他负责建造,两人珠联璧合,必能闯出一片天地。
陆远舟也欣然应允。
却不料,自己未能兑现承诺。
去到北江,她才知,母亲嫁的并非普通有钱人,而是北江鼎鼎有名的豪门盛家。
母亲因为出身低微,又有过一次婚姻和孩子,在这偌大的豪门里,没有任何地位,若不是生了儿子,年老色衰的她,随时都可能被扫地出门。
为了母亲,他努力学习,谨小慎微,用心讨好着盛家的每一个人。
自然也就忽略了远在滨南的陆远舟。
盛家主营业务是宝石矿业,彼时掌权的还是盛家老爷子,而老爷子有三个儿子,五个孙子。
盛家表面和谐,外人看不见的地方,盛家三房早已为了争权夺利烽烟四起。
盛怀衷是许桅继父与前妻的儿子,也是盛家长房长孙,盛家继承人最有力的争夺人选。
彼时盛怀衷已毕业进入盛家的公司工作。盛家正打算扩充宝石事业版图,创建珠宝品牌,正是由盛怀衷负责。
若是成功,他必然就能从一众孙子中脱颖而出,成为盛家事业的继承人。
这位继兄比他年长五岁,是个典型的斯文儒雅豪门公子,对他这个小镇来的便宜弟弟,一开始虽未表现出任何敌意和排挤,却也是冷淡疏离。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年后。
那天是周末,许桅按着惯例去盛家吃饭,无意间瞥到盛怀衷拿着几分珠宝设计稿看得出神,只是眉头紧蹙,显然是对这些设计并不满意。
许桅虽然学的是建筑设计,但世间才华和审美大都相通,他试探着对稿子提了几句建议。
盛怀衷看向他的目光,由一贯的疏淡,多了几分意外,然后将稿子交给他,让他去试着改。
许桅熬了几个晚上,几乎将原本的设计稿全部推翻,重新设计出了一套符合盛怀衷新品主题的珠宝。
盛怀衷对此大为满意。
这套珠宝一经上市,果然广受好评,名媛贵妇争相抢购。
自此之后,盛怀衷对许桅态度大变,给他送名贵的衣服鞋子,带他去高档餐厅吃饭,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仿佛将他真正当成了弟弟。
许桅受宠若惊,在他的建议下,从建筑系转到珠宝设计专业,全身心投入到珠宝设计中。
他虽然对珠宝设计的兴趣不算大,但当自己价值得到认可,自己和母亲在盛家近况大为不同,还是很开心。
至于远在滨南的陆远舟,头先一年,因为对方在工地工作,居无定所,又没有手机,便约好每周五晚,对方去公用电话亭给自己打电话。
一开始,每到周五晚上,许桅便在宿舍捧着母亲给他买的手机,等着陆远舟的电话
但到了第二年,他有了盛怀衷这个哥哥,对方常常周五傍晚下班,就开车来学校接他,带他去高级餐厅吃饭。
和陆远舟每周五的电话,也就变得不固定,再慢慢的,他要忙着为盛家设计珠宝,与陆远舟联系越来越少。
等到陆远舟有了手机,两人却已经鲜少联系。
许桅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与陆远舟通话是在何时,毕竟真正的告别,从来都是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征兆。
毕业后,他听从盛怀衷的安排,继续给盛家珠宝品牌SHeng做设计,但并未进盛氏公司。
用盛怀衷的话说,他是艺术家,只需专心创作,不用去职场和人虚与委蛇。
他对这话颇以为然,对盛怀衷愈发感激。
他对这位兄长深信不疑,就像当年游泳遇上离岸流,深信陆远舟不会松开他的手一样。
却不知哥哥和哥哥并不相同。
他从未想过,盛怀衷不让他作为设计师抛头露面,不过是想完完全全控制他,让他为己所用,榨取他所有才华和价值。
他没有签合同,没用真名,只用“Sea”这个艺名,为SHeng设计出一款又一款经典之作。
短短几年,便让SHeng跻身全国前三。
那几年他虽然被困在设计室,但看到自己设计的珠宝被人津津乐道,也还是很有成就感。
直到五年后的某天,他正在工作室画稿,休息时随手打开新闻,忽然看到一则热搜——SHeng为旗下灵魂设计师Sea召开记者见面会,天才设计师终于揭开神秘面纱,原来Sea不是别人,正是盛家长房小儿子盛怀君。
盛怀君,盛怀衷同父异母,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
许桅可以接受自己本人默默无闻,却绝不能接受自己的心血被人占据,尤其是这个人还是盛怀君。
他与盛怀君的关系一直不好,或者说是盛怀君单方面对他这个哥哥极为不尊重,更无须说盛怀君就是一个被惯坏的二世祖,徒有其表的草包。
光是想一想自己那些呕心沥血设计的作品,成了盛怀君的所属,他就差点崩溃。
那是他第一次对盛怀衷大发雷霆。
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盛怀衷像往日一样温言软语哄着他道:“小桅,如今爷爷马上要退下,但要将盛氏交给哪一房还未定。SHeng如今虽然如日中天,可管理者是谁其实都可以,重要的是Sea是谁,如果Sea是怀君,加上我这些年的业绩,那么爷爷必然会将盛氏交给我们长房。你也是我们长房一员,怀君又是你亲弟弟,他只是拿了你的艺名,又不是抢走你的才华,该你的报酬,也一分不会少你,你何必在意一个虚名?”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而母亲竟然也认可了这个做法。
只差那么一点,许桅就要认命地让步,但看到盛怀君那理所应当毫不心虚的表情,他最终拂袖而去。
他当然不可能去揭露此事的真相,因为自己是Sea这件事,只有盛家长房人知道,连盛老爷子都不知情。
盛怀衷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
他唯一的反抗,便是不再为SHeng设计珠宝。
那些年,盛怀衷虽然故意让他隐姓埋名,但给他的报酬确实不算低——这也是他对盛怀衷深信不疑的原因之一。
虽然这些钱和他为SHeng带来的利益不值一提,却也足够自立门户做一个自己的珠宝工作室。
盛怀衷说得对,盛怀君只是拿走了“Sea”这个名字,却抢不走他的才华。
只要才华还在,他就还能继续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名誉。
那时候网络已经很发达,他以自己工作室之名发表的作品,很快就在网上小有名气,不久之后便收到大公司发来的橄榄枝,邀请一起合作。
而这家公司正是SHeng的竞争对手,他决定与其合作,多少带了点赌气成分。
盛怀衷得知此事后,来求过他回去,他说可以,只要他们将“Sea”的名字还给他。
盛怀衷失望地离开,仿佛他多么不可理喻。
而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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