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倏地投来视线。但他很快就看不见这些仇恨的、不怀好意的目光,齐怀生的背影将它们挡了去。
他明白了齐怀生为何那么慌张。
这些人不学无术、藐视人生,糜烂在阴沟里,同时又还残存一丝幸运,被家人——想必是连拖带拽——强制送到厂里回归生活。
但终究是被迫的,他们靠争端宣泄一身压抑和蛮力,生活的意义都在此处,在拳拳到肉的疼痛里。
“我们走。”齐怀生拉起他的手,对那些人说:“我的工作是你们毁的,最好都记住了。”
于是仇恨的、不怀好意的目光集中在了齐怀生身上。
他的背影依然很有力量,像他面对父亲、妹妹一样,要把所有东西,保护在他尚未丰满、就已肮脏破损的羽翼下。陈向然感到自己一直以来,指望着谁成为自己的救赎,却没帮上他任何忙。
厂房外雨还在下。齐怀生撑起伞,揽着他的肩膀,依偎着前行。
阴云过境,寒雨如针斜飞整座小城,撼动凌乱交叉的电线,砸响避雨的铁棚、空调机,推倒水泥阶梯旁的盆栽花,“当啷”一声,陶瓷花盆摔作碎块,泥土块随之滚出,溢散在及踝的雨水里。
陈向然觉得冷,却不再敢往他身上靠。
他们在巷头酒吧前避雨,齐怀生说,等雨小点,再送他回去。
“那你呢?”他问。
齐怀生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发梢被水珠压弯:“当然是回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
齐怀生像是不在意似的,笑了笑,他或许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接着摆摊做生意。”
“摆摊,还不如做厂工赚得多。”陈向然与他卖了一段时间的东西,明白做生意时货源的重要性,“你其实打算放弃,一辈子留在这里吧。不管是想去的地方,还是想做的事,全都——”
“陈向然。”须臾之间他已经点起了烟。陈向然注意到了,他最近抽烟的频率有增无减,“我带你去复诊吧。”
“我已经没事了。”陈向然辩驳,“我精神很好,学习很好,画画也——”
“每天睡几个小时?”
“三个小时,足够了。足够我写一天题。”
“你知道你现在看上去像什么吗?”
陈向然没有太多注意自己的面容,学校到处都没有镜子。窗玻璃、小电驴的后视镜也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真实的容颜。
“什么?”
“像一只无意识发狂的野兽。”
无意识、发狂。
“我有点明白.精神疾病的……一些特征了。”齐怀生呵一口气,浓烟被风融进雨里,“受情绪的驱使时,自己并不能感觉得到。因此把病使然的行为归咎自己,容易讨厌自己。”
齐怀生的“明白”像是那么回事,陈向然想说点什么,又倏地默然不语。
他再一次去到精神科。
大厅满是等待就诊的患者和家属。陈向然自从走进这里,便不停地踱步。大屏幕上成排的诊室号和就诊序号,极缓慢地移动着。他不知为何越来越烦躁,齐怀生要把他整个抱住才能阻止他对前台的医生发火。
他等得不耐烦了。
屏幕上刚刚叫出他的号码,他便一个箭步,开门进了诊室,差点和上一位两眼无光的患者撞个满怀。医生平静地盯着电脑屏幕,连个眼神都没朝门口掀。
“最近吃药后怎么样啊?”医生的声音很温柔。
“很好,已经好了。”陈向然说,“学得多,考得好。”
“那不是很好嘛?”医生若有别意地微笑,“为什么这时候来看呢?”
“他让我来看的。”陈向然指指身边的齐怀生,“我是不是……不必再吃药了?”
“换药。”医生在键盘上打下几个字,“今年是……十七岁是吧?孩子,我看你之前的就诊记录,这不是好了,是转相。”
“转相?”
“抑郁发作转躁狂发作,你这个明显是双相情感障碍。”
他听见了一个新名词。
医生向他科普了这种疾病。有时低落难捱,有时高亢易怒,性情易变有如过山车。若快速循环,或许下一秒的自己已经不能理解上一秒的自己。医生只是很简单地说明了。从业多年,他大约已经做过了无数次的解释。什么是抑郁症,什么是双相障碍,它们的定义是什么,是心理问题,又或是生理疾病。解释言简意赅,因为在相关学科当中,研究成果还太少太少。
于是拿到诊断说明时,他仿佛被浇了盆冷水。
临走时,齐怀生拉了他一下,而他没动:“郑医生。”
“还有什么事吗?”医生转动了一下椅子,面对他,手里一圈、一圈转着自动笔,“用药明细药房会打印给你。”
“如果不吃药,我会怎么样?”他问。
旋转的笔停在指间,医生愣了一下,而后低头微笑:“也许不会怎么样,也许……”他顿了一顿,抬头,目光微亮,“人生就到这了。”
诊室窗外的风偷偷溜进室内,陈向然发梢一瞬扬起,神色全然淡漠:“死了……是这个意思吗?”
齐怀生默默凝视着他。
“死了。”医生两肘搁到桌上,十指交叉,托起下巴,“精神上,甚至可能……是肉.体上。”
“是事实,还是为了劝我吃药?”
“都有。”医生说,“当然,即便你吃药,还是有可能出现同样的问题。精神科医生不是神仙。”
雨好像停了。
红云的火焰开始燃烧天空。黯淡的黄昏游到他脚边,爬上膝盖,爬上他的半边脸,将他的脸切割成黑影与光明。
“那怎么样,才算痊愈呢?”
“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有共同点,就是吃药、改变生活习惯,以及打开你的心结。这么说有点废话,因为做到这些也不是容易的事。”
时而坠入谷底,时而高亢兴奋。
他已经弄不清自己复杂的情绪。喜怒哀乐,究竟是哪一样,又或者哪一样都没有、消失了。残阳血一样流淌到他的脚下,暗红的、浓稠的,将他包裹。
……
“陈向然?”齐怀生晃着他,“陈向然,听见我说话吗?”
他回过神来,齐怀生已经将他搀扶到大厅。夕阳依旧是夕阳,没有变成血,也没有像黑胶带一样,黏稠地将他缠裹起来,让他窒息。
夕阳也曾是很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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