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卫平一去就是一整天,从白天到黑夜。前脚刚走,后脚就下起了暴雨。
今年的台风以千军万马之势从福建沿海地区登陆,同往年一般穿越省界向粤东疾驰,与塘泽镇擦肩而过,碰撞笔架山,绕行潮汕地区,转而南下,从韩江出海口附近回归大海。
照齐卫平说的,暴雨天鱼群聚集浅海,应当是捕鱼的好时候,有时能捞上稀有品种。但齐怀生骂骂咧咧,说臭老头要是翻了船没人给他收尸。
陈向然发现这儿人爱说重话,大街小巷邻里邻家动不动就是“他妈”二字,夹杂当地方言的口音,透着股原始气息。大家伙一边冒着粗口,一边上人家家里帮抗点东西,相互看看小孩。
这样的地方难免滋生长舌之言。陈向然懂得齐怀生的母亲,学艺术,心在天地红蓝,在一笔一划之中,在绚丽的缤纷的世界。相比之下生活就是一滩烂泥,让人不断地陷进去又爬出来,是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刀。
肮脏与温暖永远共存。而逆人潮而行的结果……齐怀生的母亲貌似给了第一个答案。
绝路。
脑袋突然被叩一下。
“发什么呆?”齐怀生的脸倏地出现在眼前。
“嗯……”陈向然摸摸后脑勺,吞吞吐吐,“你……那天说,要带我去看什么来着?”
“木偶戏啊?”齐怀生看着外头乌云翻滚的天,随着一道闪电晃过,猝不及防“轰隆”一声,大雨如珠玉倾盆,砸落屋顶两片灰瓦,发出破碎的脆响。
“好像,戏班也唱不了了……”陈向然尴尬地笑笑。
“等雨停。”齐怀生说,“台风没到咱这来,过两天就能去了。”
台风剩了个尾巴,接连下了好几天雨,周末终于放晴。迈出院落,随处可见弯折的树木和碎裂的瓦片。家门口的树苗被连根拔起,奄奄一息倚靠院墙,将几枝四季桂压进砖缝里。只有中心广场的巨榕,挺拔而坚韧地矗立在一片狼藉中。
木偶戏台就支立在巨榕树下。
台前四尺之高,台后一丈见方。边上有个男生,人高马大的,绕着戏台忙前忙后。陈向然四处张望,除了路过驻足的小孩,不见其他人。便问齐怀生:“戏班呢?”
齐怀生看他一眼:“早散了。”
“还在镇上么?”
“进大城市,或者下南洋寻宗族去了。”他说,“你看见那边没有?”
陈向然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港湾水畔,渔船高高立着杆儿,杆上挂着钩,一只一只整齐排开。陈向然去过那头,岸上全是电子秤和滑溜溜的鱼堆,渔民戴着斗笠,用长钩翻拣框里的鱼,任客户挑选。就距离那买卖场一百米开外,有一个工地。
齐怀生背对着海湾,低头打亮火机。不知什么时候他嘴里就叼了根烟。
他吐出一串烟圈:“开始建旅游区了。”
听到这里,陈向然就明白了。
哪里都逃不开繁华。城市化的脚步走到哪里,哪里就要接受被推着赶着迁移奔波的命运。有人喜滋滋地拨数金额,远走高飞。却也有人寿尽而归,最后的心愿是在故乡的土地上长眠。
他没有阻止齐怀生抽烟。他能明白个中滋味。
“没有戏班,那咱们听什么呢?”
“你等着那位哥出绝活吧。”齐怀生朝支戏台的男生扬扬下巴,“他就是我跟你说的,改编《四郎探母》的那个邻居,叫黎斯。好家伙,一人能顶一个班。”
“现在没什么人听这些了吧。”陈向然心里冒出些失落来,“不是赚钱行当了,他为什么还唱?”
天虽是晴的,有时也有两朵阴云飘过,落下浅淡的、薄薄的云影。齐怀生吐烟雾的时候总是转过头,不对着他。灰影散去,他在光线下眯起眼。
“赚是能赚点,不多。这世上,总还有人坚持点什么东西,对吧?”他看向陈向然,阳光正好在他眼里流转,像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少见的温润和柔和,“像你一样。”
陈向然一眼望进他目光深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他仍在寻找这样的东西。但他又隐隐感到,这个东西或许并不存在于此刻的现实。
戏台边驻足的小孩慢慢多了。十几岁的足够高,正好趴上戏台边缘,四五岁的缠着兄姐抱举到台前。木偶嘎吱一动,孩子们就欢呼起来,争先触摸木偶的手脚、服装、脸谱。台下几张长凳却几乎空空如也,只坐了两位看管孩子的长者。
他拉着齐怀生坐在一张长凳上,却伸着脖子,长颈鹿一样摇摆,想看得更清楚些……
但他懒得与小孩子为伍。
“不去前面看看?”齐怀生语气里带着轻微的调侃,牵过他的手,“来,摸一下木偶,难得来一次。”
陈向然忽觉手背一热,被牵引到戏台前。齐怀生发挥他痞老大的性子,毫不客气地驱赶了几个小屁孩,把他的手抓到木偶身上。
陈向然好奇地触摸。水袖陈旧而透明,拂过他的手背,也拂过齐怀生的手。齐怀生揉搓着戏服的用料,沉吟了一会,嘀咕道:“这材料……没有以前的好了。”
台后锣板铿锵,前奏响起,杨四郎的小人偶身着番邦旗装,红衣金纹,髯须微晃。脸谱被岁月削褪了颜色,仍能看出当年勾画的传神。叫做黎斯的男生在台后唱出了第一句老生腔。陈向然听出是“别亲”一折,祭祖仪式常用的戏曲片段。
鼓闹弦吟,荒腔走板。戏到中段台下只剩下他们两个观众。黎斯的老生本嗓浑然有力,陈向然听来又缺了些意思。齐怀生说,他本擅长小生行当的。
“小生啊……”陈向然说着,伴着台上咿咿呀呀的戏腔和咚咚锵锵的节奏,“可这戏的主角,没有小生吧?”
“他是全能型的,工小生,也兼唱其它角色。班主很看好他,都好多年前的事了。”齐怀生望着戏台,目光流转一丝眷恋,“你嘞?你家那边有这些么?”
“我家啊,都是真人戏。”陈向然说,“逢年过节会请人来唱,热闹。我姥爷在闽南某个镇的戏班待过,给演员画脸的。姥姥是潮汕人,唱潮剧花衫旦。那时候戏班总是在闽粤这带来回走,他们因为戏曲结缘,听上去也像一段佳话。”
“结缘以后呢?”
“就破四.旧了,抓人了。我姥带着我妈、我舅好几个孩子,进厂上班去了。”陈向然笑笑。
佘太君见子、别子,泪洒衣襟。这边木偶一动,杨四郎便被放置一旁。黎斯一人两手,施展不了章鱼功。
齐怀生说得对,黎斯的旦唱不出味道来。那台录音机太老、太旧,磕磕巴巴的杂音几乎盖过了伴奏,录音声响微弱,就显得黎斯的唱腔干巴巴的,在幕后独自吟唱,有些无所凭依的孤独感。
“我爸,他以前也唱戏,”齐怀生忽而提起,“给戏班伴奏。从我妈生下我之后,他就放弃了,出海捕鱼了。”他说着悄悄掏了根烟,被陈向然摁住了,他看着陈向然的眼睛,又移开目光。
声音再度沉进谷底:“他是真爱这行当,一闲着就会去听两曲,手指都跟着打节奏。”
“所以我不理解,他指责这些东西没用,害人,但他曾经也很宝贝这些。”
“嗯。”陈向然摁着他的手说,“也许坚持有时候也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很多人,随着长大都在逐渐放弃。”
齐怀生缓缓看向他。
恍惚间回到十年前,母亲投身风浪的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那时候她也反复地念叨,坚持是没有意义的,理想是没有意义的,人生本身也是没有意义的。
他隐隐地不安,不由得搂了一下身边的人。陈向然那么轻,那么瘦,好像随时会被一阵风刮走。他担心这条轻飘飘的生命,哪一天就从身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阿生?”
戏曲忽然停止。有人在戏台后方呼唤他的小名。齐怀生抬起头,黎斯一身烂边开线的旧衣衫,掀起后台的帘子,他身形矫健,倏地从台上跳下来,重重落在地上,没有丝毫摇晃:“放假啦阿生。这位是朋友么?”
“嗯。”他指着男生跟陈向然介绍:“喏,黎斯哥。”
陈向然朝他看去,礼貌地点点头。
黎斯倒也一副想象中邻家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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