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怀生木愣在那,雨水划过脸颊,落到下巴尖。
“出什么事了?”
黎斯钻进雨檐,头发朝后一抹,甩出一串水珠:“风大,收网的时候船差点倒转。有人松手,你爸被鱼坠海里了,正捞人呢。”
天空响起一声惊雷。
陈向然感到肩上的手收紧了——他在颤抖,但他的声音还保持着镇静:“陈向然,知道家怎么走吧?”
陈向然看着他的眼睛:“我和你一起。”
“雨太大,别随我去淋。”齐怀生抹了把脸,“马上回去。”
他声音坚决,不容置喙,倏然如离弦的箭拔腿奔去,差点撞了屋旁的电线杆。陈向然要追上去,肘上一疼,被黎斯生生拉住。
“阿生说别去,你就别去了。你不会驾船。”
“我回去了也不安心……”
他甩开黎斯,沿着齐怀生奔去的方向跑,在只通两人的窄巷里,游水一般拍着两侧落水的土墙飞奔,距离却越拉越远。直到齐怀生的背影成了一个小点,拐了个弯,消失在小镇标志的牌坊后。
陈向然知道船回来是要去西边港湾的,他没有船,又跟丢了齐怀生,只好在码头边缘逡巡。有渔民用的是老式的木船,躲在船篷里,守着一船鱼虾蟹。许是居住的地方太远,只能在此处等风雨停歇。
寻不到人,他懊恼得一脚踢在木桩上的救生圈。
风来、雨来,浪也就来了。大浪席卷养殖场,冲刷长堤,扯破固定在铁钩上的渔网,卷进大海深处。气象浮标随着波涌剧烈晃动。
他等待自己的呼吸安静下来,才听见远处有很多人,吵闹声淹没在雨声中。齐怀生的声音掺杂在其中,他一下就辨识出来,似乎在说送医院、抢救一类的词语。但他找不见人。
狂风已至,暴雨倾盆。
县人民医院的灯光惨白黯淡。窗外风雷滚滚,大雨呼啸,就是这样的疾风和怒涛,轻易地翻动齐家的小渔船。齐怀生坐在床前注视着,若不是医生带着检查报告来了,他一步也不愿意离开。
他轻轻关上病房门,走廊骨碌碌推过一张病床,床上的人形容枯槁,辨认不出容貌。
“主要是胃污染,和这次意外事故创伤,病人平时是不是还有支气管和骨骼关节的毛病?”医生翻着病历这样问道。
“是。”齐怀生点点头。
“他不能再工作了。”医生往回翻了几页,神情肃穆,“我看他是超龄作业啊,还有过劳现象,就算不是台风,也是很危险的事情。”
“我会劝他的。”齐怀生声音颤抖。
“不是劝,是阻止。”医生面露无奈,“我在这工作七八年,见过太多渔民了,都是职业病。这规定了几岁退休,本来就不能再出海了,都觉得自己还年轻呢,出去重操旧业。这么拼,唉,还有比命更重要的吗?”
医生的劝说不长,齐怀生却觉得每个字都像砸在他身上的巨石,而他仿佛站在原地引颈受戮。送走医生后,他走进病房,眼光躲闪了片刻,才深深望着病床上的人——干枯、沧桑,如朽去的木。
呼吸机“咔嗒”、“咔嗒”地响着,仪器屏幕上的生命指标高高低低地变动。
父亲一向刚硬,无论说话,还是做事。捕鱼作业干了几十年,收网的手力大无穷,年轻人都比不上这样的力量和雷厉风行。但即便是这样的人他也会老。
他的皮肤会长满皱褶,会冒着深深浅浅的老年斑,会因风吹日晒而皲裂黝黑。
齐怀生出生那年,父亲已经过了四十,算是老来得子,如今六十有余。外人总是惊叹,说他风风火火的,看不出都到这样的年纪了。只有家人知道,他的身体早衬不上六十几岁的年纪了。
齐怀生站在床边,俯下身去,看得更清楚些。
把那些皱纹、斑点,所有苍老的痕迹都收进眼里。
十多年前他骑在父亲肩膀上,抚摸着父亲的脸,再大一些,他们开始怀揣各自的心思,相互依靠又相互埋怨。少年对这样的接触感到羞赧。但这时候他忽然想抚摸一下父亲的发丝、脸颊……
原来那个和他互相唱反调的父亲,已经这么老了。
屋里没有开灯,薄薄的窗帘轻扬,路灯的光影在帘上游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齐怀生在床边守着,他等着那双眼睛重新睁开,像戏曲中的武生那般一瞪,继续劈头盖脸地朝他谩骂。
冰凉的银针刺进他手背的血管,透明的药液一点一点输送到他每一分血液中。他的手常年被咸腥的海水侵蚀,被烈日灼晒,覆盖着一道、一道开裂的痕迹,掌心被粗糙的渔网、铁器磨出密布的茧,失去生气,毫无血色。川字眉在沉睡中也没有舒展开,好像做着什么可怕的梦境。
“嗒”、“嗒”……
陈向然站在门口,衣摆落下大颗的水珠。
七点半了,齐卫平的同事劝齐怀生吃点晚饭,劝不动。正好陈向然来了,就叫他进来试着劝劝。
“嗒”,陈向然仍站在那儿,不愿进来打扰。
齐怀生听见水滴声,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他像个落汤鸡一样站在门口。半边脸被窗外路灯的光映得发红,另外一半隐没在黑暗中。
走廊切进一角苍白的灯光。
齐怀生微微抬起眼帘。
“快去换衣服。”他担忧地说着。
“你去吃饭,我就换。”陈向然说。
齐怀生烦躁地抓抓头发。守了好几个小时,终于从椅子上起身,动动筋骨。
齐怀生打开饭盒,热腾的雾气蒙住视线,酱闷茄子、蒜蓉炒包菜、腊肉,在镇上街边买的。那摊子他认识,回港的渔民都爱在那吃,就近,便宜。但比起自家手艺还是粗糙,只勉强应付一顿。
却发现没有地方吃饭。
住院部人满为患,折叠床一张连着一张,横七竖八打满整条走廊,都是病人家属。这些人每隔十五分钟醒来看看情况,又再度躺下。两眼空洞、疲倦,面色蜡黄,透露着那些悄无声息的艰苦和无奈。这个点才吃饭的人也很多,有人坐病床上吃,有人靠墙站着吃。饭菜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充斥整个楼层。
走廊一头传来恳求和痛哭声,医患的对峙声,但走廊里没有人往那边瞟上一眼。他们眼前还有不能自理的老人、哭闹的小孩和需要呼叫护士的亲人。自扫门前雪,无暇顾及他人院。齐怀生面无表情,转身背对一切人间生死病苦。他去另一头的落地窗,和一群陌生人坐在地上,倚着墙根,曲着一条腿吃盒饭。
他一手要拿筷子,一手要拿处方笺——处方笺背后粘贴着收据,收据是复写纸,很薄,一不小心就会裂开。临时买来的衣裤没有口袋揣东西,他小心翼翼握着纸张,调整了一下姿势,盒饭扶着吃。
陈向然跟过来时穿着一件白色套头衫,和蓝色短裤。医院门口买的,都是均码。他坐在齐怀生身边,盘起腿,轻轻贴着他膝侧。
“怎么样了?”他问。
齐怀生艰难地咽下一口干饭,像是不想和陈向然对视,只盯着饭菜,声音闷闷的:“他不能再出海了。”饭里有肉汁,他顺手拌了两下,“我早跟他说过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陈向然听见他哽咽了,喉头滑动了一下,筷子快速翻搅包菜和白饭,连菜带饭扒进嘴里。
他鼓着嘴大口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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