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深深宫阙,层楼叠榭,珠围翠绕的汉白玉桥上,还未安寝的顺仁帝在璀璨宫灯下悠闲地喂着鱼。
汉白玉桥建在寝殿,桥下流水淙淙,锦鲤成群。
“算算日子,江宁那边该有所准备了。”
一旁手摇羽扇的白发翁笑而不语。
没人敢让帝王的话落地,除了这位白发翁。
顺仁帝抛出全部鱼食,由跪地的宫女擦拭手指。
“顺风顺雨不能历练人,朕设此局,煞费苦心。这还是太子第一次遇难关,但愿他顶住压力,不辜负朕的期望,稳住江宁军心。”
白发翁上前一步,大冷的天仍摇着羽扇,摇散的是帝王周遭的胭脂香。
他嗓音沙哑带笑,“老臣斗胆,给陛下提个醒儿。太子殿下遇见过难关,是他亲手斩断的情关。”
“岳父!哪壶不开提哪壶!”
面对帝王怪嗔,白发翁笑意不减,苍老的眼细长如柳。
说来也怪,帝王口中的岳父并非董皇后的父亲董首辅,而是懿德皇后的父亲崔太傅。
懿德皇后薨逝十六年,崔太傅仍被人们称为国丈,朝臣常常戏谑一山不容二虎,便称崔太傅为大国丈,董首辅为小国丈。
太子行二,同父异母的大皇兄已随着自己母后懿德皇后去了。
那一年,顺仁帝悲痛自责,若非打破“立长不立贤”的规矩,执意立次子为储君,他的发妻也不会选择葬身火海。
银筝悠扬,不解阑珊心绪。
珊枕珍美,不添锦衾暖意。
顺仁帝偶尔会与崔太傅提起旧事,叹息悲生白发。
崔太傅每每摇扇不语,看似释然,可悲痛欲绝往往寡言,为了怀念长女,崔太傅与夫人生下次女崔诗菡,出生即封县主,定居扬州。
往事如烟,白发翁背着手走出宫门,没有回头看一眼巍峨的殿宇,坐进马车时,被一名值勤的正六品校尉拦下。
追着马车一路小跑的校尉扶着头盔,气喘吁吁道:“末将多次送去兵部的自荐石沉大海,求太傅解惑,是否还有调任的可能啊?”
被称朝廷百晓生的崔太傅,人脉甚广,消息灵通,常常为人解惑点睛。想要晋升的校尉守了多日,终于得来当面求解的机会。
崔太傅慢摇羽扇,慢条斯理地笑道:“搏一搏。”
车夫挥鞭,驾着马车扬长而去,留下在原地喜出望外的校尉。
回到府邸的崔太傅接到来自扬州的家书,没有急着拆开,瞥了一眼递信的老伙计,随口报了一处住所,“此人擅长治疗痹症,尽快去问诊吧。”
在京城生活近五十年的老伙计竟不知偏僻巷陌的犄角旮旯住着这么一位名医。
崔太傅回到书房,拆开次女崔诗菡寄来的信笺。
崔诗菡在信上请示父亲,是否要好好招待来自东宫的贵客。
“贵客......”
崔太傅那双漆黑的细长眉眼泛起岁月的涟漪。
十六年了。
他的长女含恨而终十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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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卷帘幕,呵气成薄烟,江吟月抖了抖灌风的衣袖,被檐下碎雪激得浑身战栗。
今冬异常寒凉,淮南淮北都在飘雪,连雀鸟都蜷缩在枝头不愿放声欢唱。
驿工送来早膳时,江吟月已收拾好包袱,准备继续赶路,谁也不知她的包袱里何时多出一把火铳,连她自己都不知晓。
被太子收走的火铳,兜兜转转又回到她的手里,铳膛内增了弹丸的分量。
继续赶赴的迢迢长路上,江吟月扭头看向马车后头的墨绿小轿,忍不住拽了拽魏钦的袖子,无声地控诉。
抄近路越山野,是为了缩减赶路的时日,严竹旖倒好,命两名侍卫抬轿跟在后头,是生怕扬州的亲友旧邻不知,这是从二品大员用于巴结她的赠礼吗?
江吟月有所感,严竹旖可不单单是为了省亲。今非昔比,她再不是被其父用于攀交的筹码了。
“你们是邻居,可曾听说扬州哪户人家给过严竹旖难堪?”
驾车的魏钦看向从帘子里探出脑袋的女子,腾出一只手将她按了回去,“外面冷。”
“我不冷。”江吟月又探出脑袋,等着魏钦的回答。
“知府千金。”
“说来听听。”
魏钦平静地讲述起旧日里旁观过的一些往事,没有询问江吟月为何感兴趣,似也预测到了严竹旖此番探亲,会将当初睥睨她的人一个个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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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拨人走走停停,翻山越岭,途径城池,在不知不觉中,朔风渐去,细雨润冰封,残雪悄然融化,终于辞别这一年的极寒天气。
二月东风吹来,柳木萌动。
越往南,天气越和暖,柳眼梅腮,岚光花影。
魏钦身上那件苎麻衣衫也终于看起来正常一些。
江吟月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手捧地形图认真识别路线,已因那顶破轿子耽搁了几日路程,她打算越过前面一座县城,不做停歇。
女使寒艳直言道:“娘娘昨夜腹痛 ,动则汗出,需要到小城寻医问诊。”
江吟月闭眼调息,不想与严竹旖正面冲突。谁让人家是东宫侧妃呢,三日一小虚,五日一大虚,养娇的身子,不适宜长途跋涉。
小城正值早市,叫卖声不断,一行人穿过比肩接踵的人群,沿途寻到一间医馆。
医馆不便有闲杂人等,除了一名女使作陪,其余人皆退了出去。
坐诊的女科大夫为严竹旖刚刚搭上脉,忽然收起手,下意识地看向眼前的清秀妇人。
“娘子已成婚三载?”
“婚”字稍稍刺耳,严竹旖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女科大夫笑了笑,再次搭脉。市井不乏大隐于市的高人,别说羁旅者就连当地百姓都未必知晓,这位不常坐诊的女科大夫乃是杏林游医。
一试便诊出眼前女子仍是完璧之身。
成婚三年未行房,女子身子又无大碍,多是丈夫的缘故。
女科大夫不便多问,只交代严竹旖道:“娘子肝气郁滞,情志抑郁,还要放宽心才是,我为娘子开些疏肝理气、化瘀通脉的药方吧。”
“多谢。”
情志抑郁吗?倒是真的。严竹旖命女使递上额外的赏钱,出手阔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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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工夫里,江吟月拉着魏钦去往斜对面的香饮铺子,点了两碗糖水。
两人临窗而坐,江吟月睇一眼窗外踱步的四名侍卫,无意识地搅拌着碗里的杏仁糊。
“阴魂不散。”
魏钦看向窗外,修长的食指轻轻敲打着勺柄。从太子离开至今,这四人不同于其他侍卫,一直形影不离跟随在他二人身旁。
是太子特意吩咐的吧。
不想自己亏欠的女子再在途中遇险。
将严竹旖托付给他们夫妻,不过是个由头借口,醉翁之意不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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