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花园的泳池在夜晚空无一人,幽暗的水面在风中轻轻晃动。
林律奚斜倚在玻璃护栏外,风吹起他的衬衫下摆,像一面旗帜。
垂直五十米之以下,有闪烁的警灯,忙碌的警察,还有看上去很软,像床一样的草坪。
他眺望着远处绵延的灯火。
头上星光无尽倾泻,照亮世间每一个角落。
沙漠边境的城市星光更亮,还会被风吹得沙沙响,细小的,无处不在的沙。
不知来处,不知归途。
侧后方的护栏轻轻一颤,程宥自下而上,翻身进入花园,他的动作如此轻捷,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然而林律奚还是听到了。
“我等你很久了。”
他没有回头,慢慢从口袋里摸出包烟,磕出一根,啪的一声,摁下火机。
火苗一瞬舔上了他的脸。
他吸了口烟,继续望向灯火不眠的城市,像在看一片燃烧的海。
——很久很久了。
程宥没有停下脚步。
他的视线从林律奚的肩膀移到他身后的栏杆,停留1秒,又扫向天台边缘。
“别着急。”林律奚吐了口烟,怀念的眼神似这道白烟,在风中转瞬即逝,再也不见,“证人没准备自杀。”
他的身体忽然调转一百八十度,在下方隐隐传来惊呼声中面向来人。
“你很在乎证人别死。”他捏着烟,又抽了一口,讽刺的笑了,“起码在上庭之前不要死。”
程宥没有开口。
即便在深夜,空中花园依旧光线一流,将他被汗水浸湿的衬衫照得分明。
林律奚慢慢的吐着烟,眼看那些汗痕一点点被风吹干。
程宥站在他目光下,看不见的齿轮在脑中有条不紊的运转。
——距离不足十米,风速四级,与目标之间有障碍物阻挡。
——需要接近到五米内,才能确保目标百分之百安全。"
林律奚叼着烟,不错眼的盯着他看,忽然唇角一挑。
“你在计算怎么行动。”他摇了摇烟蒂,微微火星划出一道红痕,“省省吧。”
“我说过我不会死。”他掸掸烟灰,有点轻佻,也有点疲惫,“你不信。”
“不对,说不信太可笑了。”
他摇摇手指,纠正自己的说辞,“你不看,也不听,即使我离你这么近。”
他竖起另外一只手,从自己这边拉向程宥的方向,仿佛计算距离。
“这么近。”
他的手臂探前,程宥立刻退后半步。
那只手就此停在半空。
——目标非敌人,无需保持安全距离。
——该距离成功概率很低,林律奚为关键证人,不可死亡。
程宥绷紧身体,蓄势待发。
林律奚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摇头微笑,然后垂下了眼睛。
“怎么样你才能看到我?”
“折刃?”
这久违的称呼让程宥身体轻轻一震。
一瞬间,头顶星空,轻啸的风声,一米高的玻璃护栏,还有足下那刚刚灌溉过,摩擦力减小的草坪,这些被他收入瞳孔,于脑中化为数字的景与物陡然远去。
他微微皱眉,第一次认真看向栏边摇摇欲坠的青年,看到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扯松的领带,和瞳孔间映出的一点光亮。
“很好,现在你终于听到我的话了。”林律奚讥嘲的笑了笑,盯着指间缭绕的一缕白烟。
“你想确定我是不是认识你。”他掸掸烟灰,漫不经心的抽了一口。
“很早,很早就认识了。”
“你认识我吗?程宥?”
霎那间,白板上关于眼前的人信息全部重现在眼前。
基本信息
姓名:林律奚
性别:男
出生日期:22年X月X日
出生地:中部联区XX市
……
这些资料复述起来并不难,程宥想张口回答,然而却难得的迟疑了。
一股陌生的滞涩感卡住了他理性的齿轮。
他并不确定,可还是觉得这该不是眼前人想要的答案。
林律奚凝视着他,任烟头燃尽,直烧到指尖。
他突然笑了。
他丢下烟头,用脚碾灭,转头去看远方。
那一线灯火燃出的海。
他看了很久,磕出一根烟。
“要吗?”
程宥觉得他并不是真的问自己,当然,他不……
“当然,你不要。”对面的青年点燃了第二根烟,却没抽,只在手里捏着,右手一下一下掰动打火机。
“有时我想你要些什么就好了,什么都行。”
“可是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管用。”
他用手指蹭了蹭眉角,“算了。”
“跟我说点什么吧。”他不等回答,很快自嘲的一笑,“当然,你什么都不会说。”
“你不记得我。”
林律奚很轻松的耸耸肩,转过身,重新望向远处的灯火与暗影。
“没关系,不记得也可以。”“
“能不能等我一支烟?”
程宥终于听清了他的话。
然而,除了迷惘,他脑中什么也没有。
或许也并非全然如此,依旧有某些旧日残像,在冰层深处蠢蠢欲动。
然而它们撞上了厚厚的冰层,一片跟着一片,重新沉入湖底。
程宥站在原地,直到这一支烟在青年手里燃烧殆尽,化为一缕青烟。
直到旧日的残影再度睡去,他始终不曾开口。
最后,他看到对面的人从铁栏上翻身入内,抖落一身风色与星光,径直来到他面前。
“下回见面,程宥,不要忘了我。”他笑起来,没有再看他,脚步轻快的向出口走去,“我要见你们的高警官,也不知道他喜欢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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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整栋楼的电子权限终于被修正,卫其宏和其他一干人员终重获自由,而高尚桢也得知林律奚要和他单独谈话,不由愣了一下。
望远镜里看到的,只是林律奚在一直不停抽烟。
高尚桢把西装交给程宥,用眼神迅速询问一下对方“你到底说了什么”。
程宥……程宥当然没有读懂。
他接过西装,看到上面被攥出来的皱巴巴的褶子,皱皱眉,搭在手肘上,又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好。
“你想听什么,高组长?”
二楼的临时安全屋里,林律奚懒洋洋的靠在沙发椅上,对打开的录音笔视而不见。
他随意的问,伸手解开了衬衫上的第二颗纽扣,“这里没有酒?”
高尚桢在心里皱了皱眉,他本以为今日连续两场刺激让林律师终于打开心房,但眼下看起来好像并非如此。
——更接近……自暴自弃?
——程宥在顶楼到底说了什么?
“感谢你的配合,我的确有几个问题。”他观察着对方的脸色,斟酌开口,“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或者不舒服,我们这场会面可以马上结束。”
林律奚哈的笑出声来,他摸出烟盒,示意高组长,“可以吗?”
……反应更奇怪了。
高尚桢抬头看看天花板的烟雾探测器,“要不我先把线拽断?”
林律奚又是一阵笑,在笑声中徐徐点燃香烟,“不用,这里的线路重新排过。”他转过椅子,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法律大部头,丢上桌面,深深吸了口烟,在精装封面轻轻磕掉烟灰,
“你问吧。”他边抽边笑,“我保证知无不言。”
这一刻,桌对面的那个人不再是那俊美无铸,傲慢又犀利的企业律师,也不是白日里那个脆弱的,试图握住程宥手的青年。
不太对劲。
程宥到底……
……不,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高尚桢深吸一口气,他没有问他为什么跑上顶楼,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忽然转变态度,而是直奔主题。
“之前方楚的录音没有播完,我想不用了,对吗?”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脸上,“你知道他后来经历了什么,但他不知道你,不,是你们的经历。”
他在“你们”两个字上刻意咬重。
“对,”林律奚缓缓吐出一口烟,笑意没有丝毫温度。
“我,索骁,齐晴,言行诺,李延,还有一个姓云的富商,被那帮匪徒劫持了。”他盯着手中晶亮的烟头,瞳孔深不见底。
“让我猜猜方楚会说什么,”他支着额头轻笑,“他是不是说自己很幸运?”
……我算是最幸运的那个。……
高尚桢没有说话。
“你想听细节吗?”林律奚忽然抬头,目光平静。“做好准备。”
他放下烟蒂,解开袖口纽扣,开始一点点向上挽起袖子。
他的动作缓慢,像是揭开一道年头太久质地脆弱的封印。
高尚桢的脸色变了。
随着袖子一点点推上,密密交错的伤痕开始逐一:深的浅的,形状不一,颜色各异。
“这只是表面,”林律奚淡淡说道,指尖在皮肤上轻轻点了几下,“还有这里,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又指向腿侧。
“至于其他地方……”他的动作停下,奇怪的笑容慢慢扩散,“就不方便再展示了,抱歉。”
作为刑警,高尚桢有时候会恨自己这个职业,有时候会恨自己无法控制的同情心。
这一刻,他两者都恨。
他停了很久,好一会,久到心里的波澜一点点平静,久到林律奚手中的第二支烟也燃尽了。
对方好奇的看着他,直到他脊背的紧绷慢慢松开,才神情平静的开口,“高组长,我不需要任何同情。我很好,”他耸耸肩,似笑非笑,“起码我的心理医生说我很好。”
他再度捡起了烟,用烟头点点门口,“刘律师他们也认为我恢复得不错,”说着从桌上把半包烟推过去,“抽吗?”
高尚桢沉默的抽出一根,并没有点燃,只攥在手里,直到烟杆变形。
“其他人……”他终于问。
林律奚耸耸肩,“差不多吧。”他点燃了第三根烟,突出一缕细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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