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城外。
祝言负伤，用【空间跃迁】到城门。
她找到了那具在她噩梦轮回中的尸体。
“姐姐，醒醒。”
“姐姐，不要吓我。”
“姐姐——醒醒啊——”
祝言不再呼唤，她自言自语。
“为什么又失败了？”
她已经重来了17777次，为什么还不能成功？
祝言双手颤抖，想触而不敢触面前之人。
姐姐已经停止呼吸了。
祝言无法接受，明明姐姐已经活过了之前的死亡节点，为何最终结果还是无法改变？
落星城外，遍地尸体，处处焦土。修士们的打斗让这里血流成河，尸体如山堆积，空气中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唯一的幸存者，是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小女孩。
“为什么？”
“哈哈哈，你活该。”
“我早就说过，你一回来就把她杀掉，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哭了呀。”
“你闭嘴。姐姐不该死，该死的是我！”
明明只剩下一个人的战场，却有不同的声音，在争抢同一个身体的控制权。
祝言心碎肠断，涕泗横流。有时一刀扎向荼毗死去的身体，又生生刹住，将刀捅进了自己的身体。
她恍惚听见记忆里的声音。
“妹妹，饿不饿？这个给你吃。”
那是永盛九年。
她和姐姐缘起的第一个轮回。
那时，恐怖的饥荒覆盖了大陆，而修真界置身事外，只道凡人贪欲过甚，自招祸患，该受此劫。
战乱饥荒之后，自然人间会重新休养生息，再入盛世。修士没必要插手。否则担上太大的因果，来日升境界应劫之时，天劫会来得格外猛烈，肯定是渡不过的。
生吃树皮、易子而食是完全司空见惯的事。
祝言记得，她在一场哄抢粮食中，与家人走散。又饿得不行，到处流亡，扒拉别人饿死的尸体，找一切能吃的东西吃。
她很害怕，哭了很久，就不哭了。
人虽年纪小，但已是晓事的年纪，她借着身形小，爬沟井，爬屋檐，钻小巷，专门等人和人争斗完，他们吃完走了，她再爬出沟井，去吃他们吃剩下的。
这样，她打不过别人，也能不饿死。
人饿久了，为了等一口吃的，可以很有耐性。
哪怕是小孩子。
祝言就这样辗转，到了山里，到了一个很小的村子。
那个地方很香，乡道两边种了很多很多的夜来香。
那个穷村子的名字，也被人叫做夜来乡。
这里有剩饭吃。
这里不能随便吃.人了。
荼毗在河边洗完麻衣，拎着桶回家时发现祝言的。
夜来乡的田陇四周，有一圈会挖沟渠，用于疏水。
沟不深，小腿高，宽度约莫一小臂；水不深，不下雨的时候，只有沟底浅浅有水流动。
荼毗就是在田陇疏水的沟渠里发现她的。
祝言蹲在疏水渠里。脏兮兮的一小团。
沟渠新水，清澈见底，倒映出天空，白水染上蓝；
有一朵夜来香掉进去，紫色的花随潺潺流水而走远了。
荼毗以为是大夏天，哪家孩子踩水驱热。
荼毗喊道：“干嘛呢！天热也不能贪凉，我叫你爹娘了啊。”
走近了一看，荼毗才发现，这不是村子里的孩子，很眼生。
瘦骨嶙嶙。
身上穿着不合身的衣衫，不知从什么大人那里顺来的。
衣服染血，还招苍蝇。
荼毗直觉，
她是从北边来的。
那边闹了饥荒，路经夜来乡的流民不少，但见这边穷，村子又团结，很多都是乞讨不成功就走了。
这么小的孩子，不知道怎么一个人过来的。
就这么躲沟渠里？
“我叫荼毗，你叫什么？”荼毗俯下身。
祝言抬起头。
荼毗先看见她很大的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在凹陷的眼眶里，亮得惊人。
比水都要清澈，黑白分明，没有杂质，只有对食物的渴望。
小女孩盯着荼毗的腰。喉咙吞咽了一下。
荼毗看向自己的腰侧，麻衣口袋微微鼓起，里面是她偷藏的一个蒸饼。
荼毗忍了忍，
暗骂了自己一句圣母心泛滥，又口嫌体正直地把压塌的蒸饼塞给祝言。
“妹妹，饿不饿？这个给你吃。”
祝言眨了眨眼，看着荼毗。
荼毗塞给她，“吃吧，慢点。别噎死了。”
像是察觉自己的不礼貌，荼毗又说：“饿很久，突然吃饭要慢一点不然真的会撑死。”
祝言乖巧地点点头。
她一口口慢慢咬那个蒸饼，吃了好几天才吃完。
祝言不说话，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有吃的就好。
荼毗饿着肚子走了。
第二天，她忙完了，又到田边看小女孩。
这回荼毗没能在秦家眼皮子底下偷藏蒸饼，只是运气好，顺了人家喜席的剩饭甜汤，盛放在陶碗里递给祝言，“将就喝，喝完碗我还得拿回家。要不然便宜爹揍我了。”
祝言双手捧碗一饮而尽。
而后舔舔嘴巴，看着荼毗。
荼毗苦恼，“没吃饱啊。”
她摸摸自己凹下去的肚子，“我也饿着呢，忍忍。”
第三天，荼毗把自己的蒸饼剩了一半，分给祝言。
一天又一天。
祝言喜欢听这个姐姐废话，在沟渠里等她来。
姐姐很忙，姐姐家里有好多干不完的活。
大部分时候，荼毗像喂猫一样放下就走。
偶尔荼毗空了，祝言就着她的手吃蒸饼。忽然咬的动作停住。
荼毗：“怎么了？”
祝言的眼睛闪闪发亮，而后很快地啃完了。
祝言：“好吃，辣的。”
荼毗笑起来。这让秦小福听见了，那便宜弟弟不得心态爆.炸？
那天起，祝言开始说话。
荼毗知道了她叫祝言，今年八岁。
其他的信息，祝言因为长期流浪，记不太清了。
只会车轱辘地背一段话。
我的名字叫祝言，我家住在哪里哪里，爹娘叫什么。
大约是她小时候……爹娘怕她走丢教的。
不过，祝言爹娘都饿死了。所以记得，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祝言在夜来乡过了小半年。
从炎夏到初冬。
祝言：姐姐好。
姐姐带她采皂角洗头，姐姐帮她剪头发、抓虱子，教她扎头发，
姐姐带她洗澡，给她带蒸饼，姐姐给她编蚂蚱。
姐姐最好了。
荼毗也渐渐习惯了，有这么一个妹妹存在。
好像安慰了她穿越后暗无天日的日子。
不过，荼毗很操心。
比如祝言有很多小癖好。
祝言不喜欢她把饭放在沟渠边，祝言喜欢她亲手喂她。
“我又不是猫，姐姐。”
荼毗笑了，只好耐着性子，一片片撕馒头片喂她。
祝言坐在她旁边，张嘴叼住馒头片，含在嘴里慢慢化开。
很多时候，祝言不咀嚼，直接吞咽。
“还说不是猫。”
祝言很安静地看着她，像蹲在水沟边的流浪猫。
荼毗摸摸她的头，“你太瘦了。”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肉。
夜来乡的村民很少吃肉，大都只会种田，做馒头。逢年过节才吃得上肉。
荼毗想了几天，想到了肉源。
于是，她趁夜偷偷溜出家门，喊上祝言一起，“走，带你抓田鸡。”
荼毗动作特别快，一抓一个准。
祝言更快。
两人也不贪心，一人一只田鸡。
烤田鸡，香死人。
怕香味吸引人，两人躲到山上烤着吃。
祝言：“不辣。”
荼毗从麻衣口袋里摸出一串辣椒，“从老秦家墙上顺的。”
祝言扑哧笑出来。
“姐姐，那是你家。”
荼毗翻了个大白眼。
到冬天。
祝言从荼毗手上叼馒头片吃的时候，会停留久一点。
柔软而温暖的舌尖，在荼毗之间缓缓擦过。
让荼毗很不适应。
“妹妹，你别舔我手上冻疮啊……很痒的……”
好像被火焰不小心燎到了。
祝言微微抬起脖子，一脸天真懵懂地看着荼毗。
“姐姐。”
荼毗又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算了。随你开心吧。”
除开癖好，祝言很固执。
夜来乡入冬湿寒，荼毗领祝言去村尾废弃的空屋，“这里以前住的大伯走了，儿女也不回来，你冬天可以住这挡挡风，总在沟渠里待着不是事儿。”
荼毗还把自己的一些东西分出来，归置进去。
祝言点了点头。
翌日，荼毗天不亮去洗衣服，又看见祝言蹲在沟渠里，根本没搬家。
祝言仰头，眨巴眼，“这里安全。”
荼毗长叹一口气。
寒风簌簌，
祝言穿单衣，跟着抖三抖。
那天，荼毗跟便宜爹娘说了，去趟水目镇，帮家里添置点东西，还得给弟弟买镇祟驱邪的金锁。
从水目镇回来后，荼毗把账目、剩下的钱同便宜爹娘交割完，秦爹看见她藏的一大团东西，给她一顿好打，“你倒对自己好，给自己买上新衣服了！”
荼毗抱着衣服就跑，“没用你们的钱！”
而后跑远了。
秦爹看账目对得上，不知这死小娘们是偷的还是顺的，反正没人来找麻烦，也就不去管她了。
荼毗跑到沟渠边，“妹妹，出来，试试衣服！”
祝言爬出来，看见荼毗抱着一大团花花绿绿的……棉袄。
祝言的喉头滑动了一下。
红色棉袄，花花绿绿，最土的那种。
以前只有家里的被子，才用这么鲜亮夸张的颜色。
荼毗给祝言套上，帮她把手臂穿进袖子，又给她一颗颗系好圆盘扣。
“妹妹好看，像年画娃娃。”
祝言微微瞪大眼，好温暖。
很土，但是，好温暖啊。
“姐姐，谢谢。姐姐，不冷吗？”
荼毗抱住她，随口扯谎，“我有的穿呢。”
养了小半年，祝言还是很瘦很轻，荼毗一抱就抱起来了。
“新的一年，红红火火……妹妹长很高。”
祝言说：“好，等我长高了，帮姐姐打伞。”
那天她们分散时，祝言听见荼毗低声骂骂咧咧，“爹的，赊一件棉袄，要我打三年白工，心真够黑的……”
荼毗很快想通，不就起早点跑跑腿的事，打白工就大白工，三年后，谁知道她还在不在夜来乡。
说不定已经被秦家卖了。
船到桥头自然沉。
凑活活呗。
祝言蹲在沟渠里安安静静听着，棉袄好温暖，不想脱。
到第二年开春，她都不脱。
荼毗劝了好多次，她才同意大出汗的时候脱了。陪荼毗一起去河边洗衣服。
开春后立春，很快气温回暖，到梅雨季。
祝言看着，姐姐的生辰要到了，她经常跑到水目镇去个来回，给荼毗选礼物。
有人想骗小孩子。根本骗不到她。
但是这小女孩跑得快，一些送信的活儿，镇上人交给她去做，祝言也借此赚了一些铜板。
那时祝言并不知道，作为一个小女孩，一日内来回水目镇与夜来乡，纯靠两条腿走，她这个脚程快得有多离谱。
祝言挑好了礼物。
桃花蒸饼。夜来乡特产。希望姐姐喜欢。
祝言还记得，她拎着一整盒桃花蒸饼，踏着霞光回的夜来乡。
那天火烧云特别红。
祝言在沟渠里等啊等，没等到姐姐。
她进村找姐姐。
才发现整个村子都被屠光了。她没找到姐姐。
祝言失落地提着蒸饼回到沟渠里，“姐姐不在家，或许明天就回来了。”
祝言在沟渠里趴了很久，趴到村子里人的尸体都生蛆了。
桃花蒸饼在水里烂掉了。
姐姐都没回来。
梅雨下了好多天。
有跛脚老道士进村，执幡旗摇铃，“此处煞气甚重。”
老道士带着几个小道士、小坤道，替夜来乡的人收敛了尸骨，而后做了煞气怨气的清除。
有个小坤道，发现了沟渠里的祝言，“这里有个孩子！”
一通手忙脚乱，端水递茶，检查小女孩受没受伤，是否目睹屠村的行凶者。
小女孩套着件花棉袄，额上热出汗，但是一言不发。
小坤道：“师父，她好像不会说话。”
道邈悠谷的行事作风，肯定不能放着这么个姑娘在穷乡僻壤的地方等死。
跛脚老道问祝言：“丫头，全村人都死了，你要不要……”
祝言：“死得好。”
姐姐都留不住，他们该死。
“要不要……跟老夫走……”茫茫大士的后半截话，说得磕磕绊绊。
祝言语出惊人，但她恐怖的身体天赋，很快被道邈悠谷一行发觉了。
茫茫大士：“根骨奇才啊，你再跑跑。走两步看看。”
祝言配合地走，又问：“姐姐呢？”
“老夫掐指一算，你姐姐入了修仙道，你拜老夫为师，也可入道。”
祝言懂了，“跟着你，能找到姐姐。”
祝言就这么跟着跛脚老道士，离开了人间，进了道邈悠谷。
她天赋卓绝，很早就筑基驻颜，看上去就一直是个小女孩。
她自己也不想长大。要是长大变了，姐姐见了她，说不定认不出来，说不定不喜欢她了。
姐姐明明最喜欢她瞪眼看她的样子。喜欢她是个柔弱的“小妹妹”。
那她就装下去好了。
茫茫大士经常夸祝言“心性纯一”，是修道的奇才。
有时，迷迷糊糊的茫茫大士，会摸摸她的头，那双长满眼尾纹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一切虚无。
“言言，以后，你就要一心向善了。以前事不计较，红尘随心去。”
祝言想了很久，说：“人不好吃。”
*
祝言年纪渐长，渐渐通晓人事。她知道，茫茫大士是凡人嘴里那种救世的老道士，师兄师姐们是下山的小道医。
道邈悠谷，谷中人丁稀少，但出了谷，又遍地是道心一致的人。
道邈悠谷就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但道邈悠谷是个好地方。
因为祝言凭借道邈悠谷弟子的身份，游学到了慕尘宗，重新遇到了姐姐。
姐姐现在不叫荼毗，叫谢道藏，是镜尊真传首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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