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十月的大地上,凌晨5点就可以看见霜花儿了。
四五队里谁家的媳妇勤快,从烟囱就可以看出来。
金老五的媳妇红喜,早早就趿拉着棉拖鞋,披着小棉袄,把尿桶拎出来倒在了茅厕里。
她身后开着的门内,冒出汩汩白烟,灶上的锅欢快地冒着蒸汽,烟火气十足。
红喜抬头瞥了一眼上院金老三家的烟囱,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她嘴角带着一丝笑进屋了,那些烟也跟着她一起回屋暖和去了,只留下没来得及挤进屋的一丝烟,游走在冷空气里,瑟瑟发抖。
“老三,还不快给我起来,太阳都照屁股了,真是比猪都懒。”
伴随着敲窗户的咣咣声,金老爷子的大嗓门儿,传遍了上下院。
此刻,红喜正在灶上刷着锅,旁边是一盆已经和好的苞米面,听见老爷子的骂声,她拿着刷锅刷子到门外去甩了甩,老爷子的骂声天天听,就像听那一早打鸣的公鸡,不听两句,似乎没法开启新的一天似的。
红喜随即喜滋滋地迈着大步,赶紧闪进屋内,盛一勺焦黄的豆油沿着锅沿淋一圈,揪起一团苞米面,团巴团巴,动作娴熟地啪啪贴在锅边。
金家在四五队里算作大户,五兄弟两姊妹,七个孩子都被金老爷子养大成人,自立门户,过得还不算差,在队里算是上等人家。
你要问,为什么叫“四五队”而不是什么村,其实是有村名的,叫“大兴村”。只是成立生产队吃大锅饭的时候,村改队,叫二五队、三四队、四五队、六七队叫着顺口又好记,大家后来竟然连村名都快忘了。
这些个队以及腰堡村、卡子沟村,还有零星的叫不上名字的小村庄,组成的镇就叫黑金镇,至于为啥叫黑金镇,是因为老早就发现这旮沓地下有黑黄金——大煤块子,煤多到什么程度呢,没日没夜的从地底下往出挖煤,下井的工人说几十年都挖不完。
“那煤层厚的啊,跟山似的”。
运煤的汽车以及火车走过,又黑又亮的大煤块掉在路边和铁轨旁,很少有人捡,农村家里过冬烧火,玉米秸秆都烧不完,没人愿意烧那“呛人”“冒烟”的玩意。
而且谁走路也不带袋子,低头捡那黑金子,倒弄得手上、身上埋了吧汰的,如果确实想要烧煤,随便让亲戚家下井的大侄子、小外甥带回来几袋子,跟玩儿似的,不稀奇。
再不济,就去那一堆堆的煤矸石(煤矸石是采煤过程和洗煤过程中排放的固体废物,是一种在成煤过程中与煤层伴生的一种含碳量较低、比煤坚硬的黑灰色岩石。)山上,拿个小耙子随便扒拉几下,一会儿就捡一袋子煤。
更有那胆子大的,直接去停在路边的运煤火车上,装上一袋子。即使碰上了管事儿的,也都是乡里乡亲的,那管事儿的说:“咋上次那些烧没了?”
那大大方方拿煤的,拍拍手上的煤渣子,笑着说;“嗯呢呗,平时也不用,这玩意儿做出来的饭不好吃,就晚上压炉子用。”然后,他就大大方方,大摇大摆地扛着一袋煤走了。
就好像这东西原本就长在这片土地下,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它们的主人似的,所以这怎么能叫偷呢?
没人把那黑乎乎的煤块子叫“金子”,所以大家也很少叫“黑金镇”。
谁要是去镇上买点东西啥的,别人都会问一句“上矿去啊?”
就是镇上发生点啥新闻,大家也都是说“听说矿上……”
所以就跟这地方村不叫村一样,叫“队”,镇也不叫镇,叫“矿”。
老金家所在的四五队,是镇上最大的村,离矿上最近,走路也就十几分钟。
金老爷子就是金秋的爷爷,原名金满堂,年轻时便当上了“大兴村”村长,虽然个头不高,但说话办事很有分量。
而且最主要的是,金家自来就是村里的“贵族”。
金老爷子的老子被扣过大帽子,听说家里满清皇族后裔的家谱被烧成灰烬,雕龙秀凤的箱笼被劈成烧火柴火,插着帽樱的青花瓷以及一些杯盘器皿也碎成了渣。
只留下缺了口的一方砚台,听说怎么摔摔不碎,看那上面没有什么“封建残余”的字迹就那么着了。
有传言,这方砚台只有在注入水之后,才会在砚台底部显示出字迹,更有传的神乎其神的,说那字迹正是乾隆的真笔。
金老爷子的爸爸死得很凄惨,妈妈受到刺激也成了村里出了名的疯子,最后不知所终。
至今,金家充满传奇又悲惨的历史,仍然是大家茶余饭后的消遣。
89岁嘴里没剩几颗牙的何老爷子,坐在小马扎上昏昏欲睡时,只要旁边人提起老金家,他一个激灵像回了神儿似的,咂着口袋似的满是褶的嘴,卯大了劲儿地嚷嚷着:
“哎呀,金家啊,哎,他家可遭老罪了,人家那可是皇上的亲戚,那家伙给打的,棍子打折好几根儿,我亲眼瞅着的么!”
他女儿在旁边择菜,抓起旁边刚擦过手的,泛着黄渍的抹布,给老爷子擦了一把嘴角的哈喇子,冲着她爸耳边大声喊道:
“爸,你说多少遍了这事儿,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老爷子狠劲一拨楞,生气地说道:“咋,你还不信我说的咋的,你们谁也没看着,就我看着了。”
“行,行,你看着了!”
他女儿笑着接着择菜,跟旁边人使了个无可奈何的眼色。
大家都见怪不怪,如果有那外乡来串亲戚的,好奇接茬儿,那老爷子更来了精神,连带着把金家来到村里那天的情景都要描述一遍,什么光是拉家什的马车就好几十辆,金老太太当时还是年轻的夫人。
“那长得跟天仙儿似的,那不,老赖他爹,为了看她一眼,爬墙头,一头栽粪坑里了,死了么!”
老爷子嘴角带着笑,似乎又年轻了一样。
要是有人问“你老看到过没?”
他一定会以一幅完全不在乎的样子,说道:“嗨,早看够了,后来她疯了之后,到处走,别说是穿衣服的样子,就没穿衣服的样子,我也都看着过!”
听者发出一阵哄笑,老爷子兴奋地脸红脖子粗。
他女儿不干了,连忙推搡着父亲说道:
“又开始瞎说了,让人家听着成啥事儿了,行了,我看你老晒太阳晒迷糊了,赶紧进屋凉快凉快去,睡会子觉吧!别一天净瞎嘚嘚!”
老爷子耳朵背,也听不清女儿在他耳边说啥,只看着瞧热闹的人咧着嘴笑,还以为又说他坏话了,大声嚷道:
“我可都是亲眼看着的,你还还不信,我说啥你都不信,我发现!”
拗不过他女儿的大力,老爷子一边嘟囔着一边被架回了屋,直到躺到炕上了,还唉声叹气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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