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泠想要置身事外,却察觉到炙热视线,捏起茶盏饮下时,眼神越过杯沿,看向视线来处。
几乎同时,几人若无其事般淡淡掠过她,继续商议正事。
他们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隐藏心思确实是轻而易举。
可女子对这种不可名状的感受,似乎总是要敏锐几分。风未吹,草未动,她们就能凭借直觉捕捉异样,如蛰伏猛禽。
他们似有若无的停留,带着审视与兴趣,绝不是好奇她在税银案之中是如何大展拳脚。而是……
她出现在此的契机。
侍者提壶候着,见季泠茶盏空了,上前替她补上。
季泠往后一靠,侍者始料未及,手中滚热的茶汤全浇在她身上,肩臂处淡淡白雾升腾,香气弥散开来。
隐在宽袖中的手掐住了大腿,季泠闭了闭眼,轻声说:“无碍,将我的席面换下吧。”
侍者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即便她再想低调行事,这般大的动静也无法遮掩。
方才还与谭谦说话的徐行转过头瞧见她的狼狈,手已经撑在案前,欲要起身。
季泠先他一步,速度过快,碰撞声引来多人注意。
“惊扰诸位,下官先去换身衣裳。”季泠朝上首几人颔首,由后来的侍者引着离场。
进入更衣偏厅,季泠终于松了一口气。
林微先去替她寻一套合适的衣裳,季泠摸了摸肩膀,那水当真烫极了,虽然将要入秋,可衣裳仍然单薄,一壶滚水倒下来,她差点尖叫出声。
眼下衣裳是凉了些,可患处反倒被湿透的衣裳冰得起了几分自沸烧灼的痛意。
林微走进偏厅,合上门,放下帘子,替季泠褪下湿衣。见那伤势,林微低声喊着:“这么严重!你怎么一声不吭?”
季泠往后看了看,却看不清,只感觉裸露在外的皮肤似乎逐渐膨胀,像滚沸的水一样,要冒出泡泡。
“方才席间那么多人,我肯定不能出声的。”
林微叹气,只能先替她上药,“从前,你刚开始学骑马的时候,腿侧被磨破了,都会大喊大叫的。”
季泠低下头,攥着刚刚脱下的外衫,轻声说:“所以,那是从前了。”
借由晾药的空档,季泠仔细回顾着方才注意的细节。
对面的王宣阳,林清许旁边的傅停枫,还有应明。其他人倒也罢了,应明的眼神太明显,若是能化形,怕是要卷成一团线,把她和徐行死死捆在一块儿了。
若是对某些事情不知情就算了,可她偏偏知道了,心里难免犯起疙疙瘩瘩的怪异感,总觉得应明对她并不友善,仿若她抢走了本属于应家的金元宝似的。
腹诽至此,季泠忽然想到,前几日在宫道上遇见林清许时,林清许满面红光,对她一拜,说道:“季大人,安好啊!”
季泠嘴角一抽,暗道这淡雅出尘的林大人话中有话。
她想要追问一二,林清许却只说,她将良运呈祥。
季泠摸不着头脑,只以为是林清许祝贺她升官,她也笑笑回道,林大人定也能同她一样。
林清许表情变了一瞬,古怪得很,与她又客套两句,才大步离开。
再说回方才席间其余人,谭谦不会无端说起苏州府举人进士增额,王宣阳将教育一事转变到百姓生计上,许是因为,苏州府这两年因官身免去税赋的人过多了,里头七拐八绕的关系太复杂,里胥豪右蠹弊特甚,王宣阳若是不重视,积弊过久,会影响他后续地方施政。
如此看来,谭谦作为师长,确实是有心了,倒也难怪徐行如此敬重他。
万慎与黄易兴两人是南直隶举重若轻的人物,她之前倒也听何咨宁提起过。
公主曾在南直隶多年,这两人却不在公主掌控范围之内,原来,是谭谦的门生。
林微打着扇子,替季泠扇着伤口,门外览风问话的声音响起,季泠往后瞥了一眼,说:“替我穿上吧,离开太久不好。”
季泠连手都抬不起来,林微将袖子堆拢成一小截,又将季泠的手小心从袖中穿过。
边替她穿衣,林微边说:“其实,你可以不去的,这样伤口捂着,更不容易好了。”
“无妨,”季泠借由逃遁的这会儿空隙,终于把思路理清了些,既然心里有了底,她才能为等会儿的表现做准备。
替季泠束好带,林微低声说:“何大人回来了。”
门前览风的脚步声已经渐远,季泠停在帷幔处,心中总算松快几分:“到北直隶了吗?”
林微点点头,替她撩起帷幔,护着她出去。“你去接应,我这儿结束后,立刻过去。”
“会不会太急了?”
季泠摇摇头,门外的侍女已经把隔扇门打开了,季泠缓步走出,“我…我当下有极要紧的事情,想问问她。”
“去吧。”林微点点头,转身往木栈走去。
季泠虚抬着患处,避免衣裳贴着皮肉,不远处,一道脚步声与她的步伐赶到一处。
略抬了抬眼,方才的放松顿时消失无踪,季泠等候来者的试探。
“季大人。”那人已经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肩臂,关切道:“可有碍?”
季泠拉开距离:“傅大人怎么在此处?”
傅停枫避而不答,反感慨道:“自古以来,成大事者,第一要义,即为忍。今日下官也算明白,为何季大人年纪轻轻,却能担此高位。”
年纪轻轻?不若直接说她资历不足,能力不够得了。
季泠不在意般笑了笑,看向曲廊处的荧荧烛火,映衬在玉湖里,像是天下为公盛景时、人人皆可分得的一轮月亮。
“是吗?依我看,忍字头上一把刀,伐异者,也诛己心。不若‘勇’字,哪怕误入甬道,也可凭力破路而出,柳暗花明。”
傅停枫偏过头,看向湖中粼粼亮光,没有说话。
季泠回到席间时,话题已经被正式引入税银案中。
她回来得倒是时候。
徐行偏头,看似在注视着说话的应明。因着肩臂的灼烧,季泠比先前更沉静,一言不发。
身后多了一位侍女,紧靠着季泠,时不时为她添茶水递帕子。
应明继续方才的话:“李书言自两年前升任了左参议,行事愈发猖狂。且不说此次倒卖漕粮一事,光是这两年在陕西,就替他那好岳父干了不少昧良心的事情,仗着这条关系大肆敛财。”
季泠一整晚都没吃东西,侍女替季泠端来一盘茶点,奉到她面前时,低头耳语道:“是胡大人。”
季泠诧异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生得很,她并未见过。
季泠伸出右手,衣裳碰到烫伤,她“嘶”了一声,只好换成左手。捻起一块儿马蹄糕,抬手掩面,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着了什么,侍女看了她一眼,答:“是。”
季泠轻轻咀嚼,说话的人从应明转为了应惟绅。
“陕西司员外郎报,李书言以多地膏腴为由,广增其赋,翻至两倍。而呈交至户部的账册中,并没有这些多增之数。当年西北战后,又以边防开支过大为由,额外提编。李书言麾下有一幕僚,极擅长此道,以金银贿赂,操手陕西各大粮行,排挤中小粮农粮商。税粮流入陕西,粮价却日渐攀升,违反市道,多余之数,尽入囊中。”
所以,分明是河南蝗灾,楼饮晴在陕西的生意却莫名其妙一落千丈。
原来全是因为李书言下场,为一己私利干涉农商大事。
而应惟绅在说及此事时眉头紧皱,格外不满。看来,李书言那幕僚是做了一手祸水东引,将与陕西应家有关的粮行推在外头。
季泠又转头看了看应明,他倒是毫不遮掩,面露怒意,想来是此事让他在陕西吃了大亏。
应明感受到季泠的眼神,还未收起恼怒,直直撞上季泠平淡的眸子,而后迅速一闪,转头往她左侧挪动视线。
季泠下意识随他看去,余光里,徐行往后略靠了靠,对览风耳语几句后,览风离开了。
季泠顺势转头,看向身后侍女,侍女领会她的意思,替她布菜。
今日虽然来得意外,但她也算收获不菲。
若是要她自己去打探,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摸清胡善樘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因湖广大旱,赈灾粮多数从南直隶就近运往湖广各州府。借此空档,有人将湖广留仓陈粮全部倒卖,以至于南直隶多处粮价飞涨。”
万慎说完,黄易兴接上他的话:“不仅粮价,连带着茶盐市价也起了波动。似乎是,有人想搅乱浑水……”
徐行说:“是都察院。”
语罢,黄易兴大骇,急忙问:“徐大人所指的是……”
徐行答:“巡盐御史与巡茶御史,是胡善樘昔日门生,胡善樘在江西任职时,他们两人是辖地考生,拜入胡家门下。”
王宣阳追问:“那,漕粮呢?今年湖广漕船全数沉没,并不是小数目,哪怕是官府押运,也是声势浩大,行径无法遮掩。胡善樘与李书言是如何做到,把所有漕粮都转运到陕西,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个问题仍然是未解之谜,季泠从姚家得到的证据虽多,却都没有提及漕船。
谭谦、应惟绅、徐行、季泠与傅停枫在京城,彼此之间的消息倒还算通畅,剩下几人四散各地,赴京不久,必然要就这漕船悬事认真讨论一番,看看究竟会是谁在湖广替胡善樘只手遮天。
览风从屏风后现了身,林微派来的人紧随其后。
不休论声中,季泠最后饮了一杯茶水,润了润嗓子。
“胡竞。”有人说出一个名字。
在一众沉厚男声中,这道声音像雨打在窗扉上,高远广旷的秋天就有了明确开端。
季泠接受所有人对她或惊异或平和的审视,继续说:“胡竞出自胡家旁枝,若论辈分,应当是胡尚书的远房侄子。春夏之际,本是航运兴盛时,湖广水网密布,商船如林,不会有人追究。除商船外,还有官府用船。漕运总督驻于淮安府,此次漕船未到淮安就沉没,压粮丁役亡命江底,胡竞揽下追查一事,同时兼管今年黄河治理。”
再多的粮食,分化到商船与治河压粮调用的沿途卫所船只中,也如大海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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