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光临石竹巷季家太过频繁,浮云堂的四个丫头从初次的震惊恐慌,逐渐变为习惯淡然。
而他与她的密谋自然绝不容许任何人知晓。
一架几乎与季泠马车别无二致的马车总会在下值之后,从六部衙门后面的深巷出发,绕上几圈小路,再自然地驶入已经由徐家护卫守卫的前院。
“河南清吏司主事贺晋环,这几日我就要上疏将他渎职之事戳破了。”
季泠指了指书案上的东西:“湖广管理粮仓的仓吏仓使听从当地的布政、按察、都司,而这些人基本都与闫有德有来往。户部管着天下财政,无论是起送粮还是留存粮,他们只要从中摸上两把,就足以装满自己的腰包。”
“他们敢这么做,全是仗着着闫有德在京城替他们罩着,闫有德收了钱,自然乐意效劳。去年湖广大丰,他们因此更是掉进钱洞中了,直接毫不客气地将多于往年的部分全部收入囊中。”
“只是今年特殊,他们前脚刚借漕船之难将粮食神不知鬼不觉地转走,后脚临近湖广的河南汝宁府、南阳府就糟了蝗灾。地方官员怕朝廷降罪,趁着蝗灾没有蔓延到周边,两府一合计,就将消息压了下来,粮食不够,就借着贺晋环找到闫有德,将湖广粮仓中的粮食暗地里调了过去,平了这场蝗灾。”
徐行觉得不对劲,“蝗灾这样大的事情,京城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曾多次去往湖广,在湖广见到的,也和在京城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地方对于中央而言,鞭长莫及,官员要是个有良心的,收了底下人的钱,能办实事,便也算了。只是若是鱼肉百姓,横行霸道,做了当地的土皇帝,那才叫难。百姓的声音又怎么能传得出州府的城墙呢?曾经周平压下鞑靼进犯的消息,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闫有德一个户部郎中,怎么如此手眼通天?竟然能将手伸到河南司去?”
季泠摇摇头,放下手中的账册,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局促在玫瑰椅中的徐行,板起先生的样子教育他。
“这就是你少见多怪了吧。你在刑部和吏部走得一帆风顺,上司都器重你、忌惮你,陛下又赏识你,汉王更是尊敬你,你的官路简直是畅通无阻。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有多眼红,恨不得把你拉下来,自己去感受一下这样没有崎岖的顺畅。”
“自我入户部以来,各司之间的势力盘根错节,闫有德不知道是顾忌我出身公主府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许多事情都跳过我,或是冷待我,我只好自己找法子。他手下那个员外郎,我曾经的直属上官,更是他的马屁精,闫有德要他打我左脸,他恨不得再补一下右脸。”
闫有德。
徐行又想起闫有德那只手……
每每想到此事,他便再难自抑,那把怒火简直就要将他烧个彻底,将他自己都吓一跳。
可他不能在季泠面前表现出来。
他在她心目中,应当还要是那样运筹帷幄的温润君子才好。
待到漕粮一事解决,他非把那只手剁下来不可。
徐行看季泠搭在四出头官帽椅的搭脑上,也不顾木头膈得脸疼。
其实,此番将她调离,也是他存了私心的。
他不知道,若再让季泠在闫有德手下,那色痞子还能干出什么腌臜事。
“你从前从未说过这些。但你的政绩却很漂亮,吏部众人见了你的记档,无不称赞的。”
季泠自然看出徐行的诧异和心疼,只是不在意地耸耸肩:“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也不在他手下讨生活,也总算是能喘口气。更何况,我也不是小孩儿了,受了委屈就到处找人哭诉,别人只会觉得我没本事。再加上我是个女人,他们更要将此混为一谈,看不起我。
“好在刚入户部时结识了扶春兄,他倒是传授我不少诀窍,后来你又送来了章钧龄,闫有德多多少少也收敛一些。”
“只是闫有德确实是个厉害人物,门厅热闹,宾客盈门,户部上下的关系打点得十分妥当,谁喜欢好茶美酒,谁喜欢风雅之物,谁喜欢歌舞佳人,他都摸得门清,全能将事情打点到人家的心尖上。这点却是我怎么样也学不来的。”
“人各有所长,你已然是同辈佼佼。”
季泠得瑟一笑:“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为此如何焚膏继晷,克尽厥职。不是我自夸,我看啊,就算是你这位吏部侍郎,当年也必定比不过我。”
徐行走到官帽椅后,低头见她这副齿少气锐的模样,分明还是孩子心性,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掐了掐她的脸,也乐得奉承她两句。
“季大人自然是远远超过我的。我这仕途走得如此顺畅,还不是全靠当年季大人的提点和这两年的襄助。只怕十年之后,季大人就要远胜我去,成为咱们当朝第一位女阁老了。”
季泠被哄得朗声大笑:“哪里是靠我走到的今日,你分明是靠你这张嘴,连闫有德这样见风使舵的如簧巧舌都比不过你了。难怪那些老臣都霸占着高位舍不得退下,日日有人这样捧着自己,一个眼神便有人鞍前马后,换我也舍不得放下大权,回乡种田呢。”
她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徐行能够年纪轻轻,便荣登三品了。
一张温和面皮,以柔克刚的本事,林下风气的气质,再加上不动声色、顺其自然的奉承,谁能不被他迷惑住呢。
想到此处,季泠便又觉得,自己动了心,实在是情理之中。
徐行所言非虚,户科给事中虽然品秩不高,但权力极大。
稽查六部百司、参与延议延推、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季泠任职三月以来,便是众人眼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罗刹。
暮春的一声惊雷,引得百官侧目转身,当日日朝,季泠立于殿内左右,珥笔记旨,一身青袍,宠辱不惊,风雨不扰。
瓢泼大雨之下,严诚身边的小太监亲自送来一把油纸伞,为季泠遮挡疾雨。
“季大人,留步。”
金水河畔,季泠闻声,微微一笑,转身看向来人。
闫有德挂着天衣无缝的笑容,眼中含冰。
“闫大人。”季泠拱手行礼,却似乎并不恭敬。
闫有德看了看季泠身侧的小太监,嘴角略抽动一番,示意欲与她同行。
“季大人,如今也是官运亨通了呢。”
“不敢,托闫大人的福,在户部提心吊胆两余年,如今虽不在闫大人手下做事,可执庸仍记得,闫大人对执庸的屡次照拂。”
大雨滂沱,季泠的青袍渐晕出拂晓黛山之色。
她的步履徐缓,闫有德不得不慢下来,以求与她同频话事。
“季大人何必自谦?只是,本官的题奏本章,到了六科,还要季大人多多照拂才是,莫要多了什么,少了什么,让本官忧心。”
季泠淡笑,背手立于朱门之前,转身看向闫有德。
“闫大人多心了,掌驳正违是执庸之职。户部奏本,执庸必然谨遵科抄封驳之绳矩,不敢有违。”
闫有德再也装不下去,死死盯着季泠,她的脸上被飞雨溅上几点水珠,他却觉得,如此肤凝清露的面庞,几乎是她一直以来迷惑众人的伪装。
“是吗?可本官十日前递交的奏本,今日却仍未有动静,我正想请问季大人,是否是六科人手不足?抑或是,有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公报私仇?“
“闫大人言重了,六科接到各衙门的题本奏章,皆要五日一送内阁,以备编纂。又怎会是有人公报私仇呢?还是说,您质疑六科过奏流程?“
闫有德冷下脸:“季执庸,你别得寸进尺。”
季泠却仍不减风度:“兴许是您的请安折子深得圣心呢?闫大人,且等着吧。”
语罢,季泠略拱手倾身,拂袖而去。
翌日,闫有德等到了回复。
户科给事中季执庸奏劾河南清吏司主事贺晋环及其部下,隐瞒河南蝗灾、越权私调湖广储粮。
闫有德申诉漕船沉没的奏本被压在季泠弹劾其徇私渎职的奏疏之下。
养心殿内,皇上龙颜大怒,将茶盏一扫而落。
“成珏!”
“在。”
“此案由你接手细查!将湖广郎中与员外郎革职,封宅等候查办。贺晋环,关入诏狱,给朕严审!朕不信,一个主事,能将蝗灾一事毫无风声地压下。”
成珏抱拳领命。
自从两年前鞑靼进犯隐瞒不报一事之后,皇上十分痛恨地方官员的瞒报之举。闫有德与贺晋环实在是咎由自取了。
只是如此一来,湖广司人手不足,重新提拔新人,又需要一定的时间熟悉。
皇上思来想去,决定复用季泠,命她暂代闫有德郎中一职,并让山东司员外郎祝扶春兼领湖广司员外郎。
闫有德在户部狼狈而出之际,季泠风光重返。
户部衙署前,两纵人相撞。
闫有德一见季泠,当即怒喝:“季执庸!”
季泠看着他身后的锦衣卫,心情大好。
“闫大人。”季泠懊恼地住了嘴,又开口道:“噢,错了,现在你不是大人了。闫有德。”
“你休要猖狂!”
“我偏要猖狂。你能耐我何?”季泠欣赏着闫有德如酱面色,扬颌走到他身边,“本官早已说过,我爬的速度,比你快。”
“呵,你以为,你能讨得了好吗?”闫有德压下声音,在她耳边诅咒。
季泠斜眼睨去,见他陡然平静又幸灾乐祸的表情,心中闪过不安。
“你坐到我的位置上,我自然,要奉上大礼相贺。”
季泠还来不及反应,闫有德便被锦衣卫押走。
衙门前,祝扶春与章钧龄正笑脸相迎。
“季大人。”两人恭敬请安,季泠立刻扶起他们,佯装发怒:“快进去,别让我回来第一日,就被人抓住个恃宠生骄的名头,害惨我。”
祝扶春笑了:“哪敢呐!若有这样多嘴的人,我第一个不放过的。往后可要季大人罩着我了。”
祝扶春见她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得不感慨,三年前,季泠初来乍到,她还需仰仗他指点帮扶,如今一晃,季泠居然已经成为他的上官了。
季泠也不放过他:“怎么,对着一个年纪阅历都不如你的女子喊一句大人,委屈你了?”
祝扶春立刻认错:“自然不会,只是恨自己能力不足,混了这么多年,竟还没有出头...也是托了你的福,如今还能得皇上青眼,兼了湖广司的事务。”
一人兼多职,下一回升官,也该轮到他了吧。
季泠也不继续跟他插科打诨,吩咐章钧龄去将这三个月的四科账册汇总给她后,示意祝扶春坐下。
“你那可有过往山东司应对旱涝之灾的对策?”
“自然是有...只是你突然要这个做什么?湖广近几年并没有什么灾害吧。”
“虽然是没有,但今年天气反常,河南多地都发了蝗灾,我有些担心湖广……总之,未雨绸缪,不是坏事,总比到时候真天降大祸,我们毫无准备,措手不及的好。”
祝扶春却觉得季泠未免惊弓之鸟,今年虽然气候炎热,但湖广风平浪静,并无异状。
但既然她求到他头上,他不妨走一遭,在她跟前刷刷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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