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泠和徐行一前一后跨过养心门时,撞见了一行官员,为首的是兵部尚书蒋建宽。
她在昔年西北随军前,与蒋大人打过几回照面,后来去了西北,她身边不少人都出自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她与他们虽不算至交好友,可毕竟有一份生死与共的情谊在。
后来冬至宫宴变故,她身份暴露,受人指摘,遭人轻视,那些在西北结识的官员一改在西北的嘲笑,反倒对她和颜悦色了。
人心实在古怪,季泠摸不透。
“蒋大人。”一道声音与他们二人见礼的声音同时响起,季泠本能抬头看去,却突然愣住。
那人从养心殿内走出来,朱门金瓦,蓝天灰砖,一身素色衣裳,与四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
那人由严诚亲自相送,大步走到蒋建宽身边,看见季泠时,眼眸中惊诧浮现。
只是一瞬间,也只有面对他的季泠与徐行捕捉到了。
待蒋建宽回身时,他已经眼中无波,只是在视线快速掠过徐行手中的书箱后,长久停留在季泠身上。
像一只紧紧抓住树干的鸿雁,齐无戈的目光攫着季泠。
“侯爷。”所有人都在行礼,对着如此年轻的侯爷。
蒋建宽很快就看出季泠与齐无戈的异样,出面为齐无戈引见季泠。
“侯爷才回京,与季主事是头一回见面吧?”
侯爷?…齐无戈何时袭爵了?她怎么一无所知?
齐无戈袭爵了,那,齐威齐老侯爷呢?
齐无戈盯着她,问:“季大人?”
季泠后退一步,对齐无戈行了一个大礼,“户部湖广司主事季执庸,见过抚远候。”
季泠心中有千万个疑问,可在心中翻转千百回,最终只能拱手,恭恭敬敬,弯下了腰。
齐无戈伸手之时,季泠收回漫游思绪,得体微笑,回道:“多谢侯爷。”
“原来,季执庸,是你。”齐无戈朝季泠笑了笑,皇宫大内,严诚与兵部各官都看出,齐无戈似乎对这位青年主事很感兴趣。
季泠没接话,蒋建宽多看了一眼季泠,严诚适时出声道:“两位大人,陛下召见。”
季泠与徐行拜别他们,随着严诚跨过养心门。
“齐老侯爷…”
严诚略微回头颔首,答:“老侯爷因旧伤复发,上月身故了。”
身故了…
他们远在湖广,一无所知。
行至养心殿前,严诚入内禀报,季泠伸手,徐行将书箱交给她时,注意到微颤的指尖。
宫道长长,晨间飞鸟停留在宫墙脊瓦上。宫人们贴着墙沿走,绕过铸铜大缸时,见到两人,停下行礼问安,又在一言不发中低头匆匆离开。
齐无戈抬头,看见那几只鸟儿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四方天中。
秋天快要到了。
建州的秋天很短,通常不过一旬,枫叶在一夜之间变红,春花犹能盛放,树木也会长青,一场秋雨带来寒意,建州就进入湿冷的冬天。
可总有人无比怀念那个冬季无雪的地方,有不知疲倦拍打礁石的海浪,有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齐无戈说:“听说,今年湖广旱灾严重。”
蒋建宽答:“夏初时,季主事暂代湖广司郎中一职,去湖广赈灾。徐侍郎领巡抚衔,统管赈灾事宜。”
齐无戈点点头,吐气声重了几分。
蒋建宽偏头看他,问说:“侯爷与季大人认识?”
齐无戈脸上伤情未消,一身素衣,肩上的担子重得快要把青年压垮了,山东海风还是把年少锐意磨钝。
“去年山东大雪,压塌众多屋舍,军饷延误数月,死了很多弟兄。”
蒋建宽点点头,想起这件事。蒋建宽腾出手去过问此事,纯粹是看在老侯爷的面子上。军饷延误已非奇闻,边境军费庞大,要供应保障已经困难,与户部沟通,也总是被国库空虚的空话堵回来。
当时,蒋建宽派了人去户部争论,户部官员只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若还要钱,倒不如先把老夫的命拿去!”他派去的郎中就与那户部之人打了起来,还挂了彩,灰溜溜回了兵部。
这件事最后应该是解决了,他并未多留心去过问。是而,蒋建宽尚不明白,齐无戈提及此事是为何意,两件事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
“我麾下有一经历官,与山东司员外郎相识,他最后将山东卫所军饷一事解决了。这位员外郎要抗住上面的压力,去替全山东军士解决衣食性命的大事,想来必定十分不容易,抚远侯府会记得这份恩情。”
蒋建宽脑内过了一遍,山东司郎中,名为陆平。手下的祝员外郎是当年名动京城的探花郎,入翰林院一年,被礼部刘大人安排进了户部观政。之后,他由陆平招入麾下,悉心教导,是极佳的少年良材。
祝扶春虽然年轻,可能力出众,再历练一二十年,在金瓦庙堂中,也会有一席之地。
“祝员外郎做事一向妥帖。”
齐无戈笑笑,说:“祝员外郎来山东时,威海卫接风招待。我问及此事,想知道他是如何摆平户部那些人。”
齐无戈转头与蒋建宽忆起那日交谈,仍然记得这位探花郎听到他提及此事时,难掩笑意。
他说,是受人之托,此事本不是他负责。他不过占了一个名义,山东大雪军饷保障一事,另有功臣。
齐无戈问:“是何人?”
“是她。”
蒋建宽了然,感叹道:“原来,侯爷与季主事还有这段渊源。”
齐无戈道:“是啊,确实,颇有渊源。”
蒋建宽突然想起,抚远侯府与季泠的缘分似乎确有前因可溯。
“想来,季主事应当是顾及与瑞云将军的袍泽之谊。”
齐无戈猛然止步,压下心中惊慌,只表露出应有的疑惑:“与荡云,有何干系?”
蒋建宽反而讶然:“侯爷不知道?当年周平瞒报西北战况,鞑靼大军直逼居庸关,老侯爷临时受召领兵,前往西北对战鞑靼。”
那是齐威最后一场战役,牵动了早年战场留下的旧伤,之后班师回朝,久久不愈。齐夫人为老侯爷遍寻名医,皇上也派了大内御医前来,终究无力回天。
昔年北周南齐,一双名将,今皆殒身,国之大憾。
“荡云取顺义王之孙的首级,一战成名,延续了抚远侯府荣耀。这件事情,我知道。可是与她……与季主事,有什么关系?”
她如今既然名为季执庸,齐无戈又怎会不知,她的身份既是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若是,有人探查到,她与抚远侯府的旧日联系,对她而言,兴许是灭顶之灾。
“侯爷不知道吗?随瑞云将军去西北、负责军士粮草辎重的户部官员,就是季主事啊。”
蒋建宽随口接着说:“那时候,季主事还是以男子身份前去随军,统筹粮草,她所制的补给线路,西北至今仍在使用。”
蒋建宽素来信奉在位谋职之理,他的妻女都是老实本分,学些看账管家的本领,能管理好家族内务即可,外头刀光剑影也好,栉风沐雨也罢,都是男人的事情。当时钟荡云要上战场,还非耍脾气,要领副将一衔,蒋建宽是绝对不容许的。
他既为兵部尚书,怎可将西北数十万军民性命视作玩笑,随意交给一个战场都未上过的女娃娃。若非看在老侯爷的面子上,又念及西北确实无人可用,兴许他是不会退让那一步,今时也不会有护卫边陲的那位瑞云将军了。
户部推了季执庸这样一个小官去统筹军需,他本也不甚满意,却也不知最后怎么就定下来了。
去年冬至宴,他得知这季主事胆大包天,竟然敢女扮男装,擅入朝堂,妄议政事,着实将他吓一大跳。
可转头回来又想着,他也算是歪打正着了,不得已任用的两个女人,竟也没给他拖后腿,反将当日急况力挽狂澜。否则,他眼下也该去地府与周平继续争执不休了。
齐无戈低声喃喃:“原来,之前传言中那位想要借云儿攀附齐家的户部小官,是她。”
蒋建宽笑笑,不再说话,只是走到宫门,与齐无戈两相拜别,乘车离去。
抚远候府门前的白幡已经撤下,路过车马并未驻足,看起来和往日没有什么差别。
离开齐家五年了,季泠为了避嫌,几乎不从齐家附近的街道走过。如今故地重游,门前三两鸟雀追逐光影跳跃,守卫者冷面肃然,门庭阒寂。
青帏马车只在大门前停留片刻,就缓缓驶向侧边胡同里。
从后门入内,经过林园,花木扶疏,秩序依旧。齐夫人把齐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如往昔。
夏季炎热,老侯爷没有停棺七日,很快就下葬了。皇上赐了老侯爷无尽哀荣,授了太子太保,追赐谥号“勇毅”。
齐无戈听到下头侍者通报,亲自去接引两人,走过正堂,到齐家祠堂。
季泠抬头,齐家祠堂香火旺盛,将数个排位前的历代抚远候之名照得光亮。
第一任抚远候是随高祖皇帝征战沙场,开疆拓土,是当之无愧的开国功臣。可当年十几位开国功臣,能保留爵位,荣耀至今的,仅剩抚远候府。
这份荣耀绵延历代,因所有齐家子孙在外马革裹尸,因齐家夫人独守京城宅院,通理世家勋贵情分利益,以多年生离为代价,为丈夫孩子换取后方稳固。
齐无戈取了香,护火点燃,轻烟冉冉,他取了其中三根给季泠。
季泠在蒲团上跪下,执香闭眼。她能有今日,要感谢的人太多,她欠很多人一份以死相报的恩。
没有当年老侯爷的默许,她走不出建州,来不了京城。
那道山矾色身影跪在垂幡中,长明油灯摇曳,供奉瓜果鲜甜与线香沉静交融,齐无戈在她身边的蒲团上跪下,香灰落在手背上,滚烫的烛油滴在心里,凝结成破不尽的浓白悲伤。
齐无戈带她们去给老夫人请安。帘子拨开时,季泠看见,那位月光下挥舞长枪的女将军,如今已经双鬓斑白。
五年匆匆光阴,所有人都变了模样。
齐夫人看见季泠,先是一愣,又看向她身侧的齐无戈,朝二人招了招手。
齐夫人在这五年中,见过她多次。只是每次季泠回头时,她总是背身,在与其他人交谈。
“季大人,快请起。”
齐夫人贴身嬷嬷为季泠与齐无戈送来圆墩,两人坐在罗汉床前,齐夫人靠着迎枕,略显疲惫。
齐夫人拉住季泠的手,上上下下看着她,季泠如今愈发稳重,举手投足皆端正大方,朝堂与责任终究让昔日钟鼓园秋千上的两个姑娘褪去活泼。
“好孩子,你有今日,伯母很高兴。”
季泠回握住齐夫人的手,万分诚恳道:“夫人,季泠受齐家恩惠,无论如何,只要齐家需要我,我必定赴汤蹈火,绝不犹豫。”
齐夫人摇了摇头,制止住她的下文:“听说,湖广赈灾,季大人功劳甚高,近日要升官了?”
齐无戈只凝视身边之人,这事他也不知情。
“尚未定下,还需三年期满,过了吏部考校,才知道结果。”
齐夫人点点头,说:“朝堂凶险,并非你不犯人,人就不犯你。升了官,眼红你的人就更多了。你日后的路,不好走。”
季泠还想说什么,再次被齐夫人压下:“季大人是户部官员,与齐家没有关系,也不欠恩情。”
齐夫人抬了抬手,嬷嬷扶她起身,朝内室走去时,看着长子,却对着季泠说:“去吧,去钟鼓园看看,走出这个门,日后,你未必有机会再进来了。”
走过了月洞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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