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唐月回答道：“奴婢入宫前，家中本是乡间小吏……父亲曾任过县库书吏，管过几年文书账册。故而奴婢自幼认得几个字，略通书写算数。后来家道中落，父母染病双双亡故，奴婢无依无靠，才不得已入宫谋条生路。”
他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过了一遍。
阿月。
“县库书吏之女……倒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没说。
但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或许他也觉得无趣，对着一个宫女发泄情绪，毫无风度可言。
他只是重新拿起一份奏折，淡淡地挥了挥手。
“退下吧。”
“是。”
*
大半个月的光景，就在紫霄殿后书房日复一日的笔墨尘埃中滑过。
自那日惊心动魄的问答后，唐砚礼再未特意为难过她。
他偶尔会来书房，有时是为了查阅某本孤本，有时只是静坐片刻。
唐月的工作依旧琐碎，登记、整理、偶尔被他叫去研墨——都是些必须的、无可指摘的接触。
不过倒是经常看到裴冉来寻他，跟他汇报着一些事务。
这日她当值久了些，待到收拾停当出来，天色已彻底暗沉。
宫道两旁的石灯次第亮起，勾勒出朱红宫墙冰冷而沉默的轮廓。
她忽然不想立刻回到西偏院那间低矮的屋子。就像现代时上学、加班到深夜，明明累得眼皮打架，却还是想在床上躺着刷会儿手机，贪恋那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不被占据的时光。
她鬼使神差地拐上了一条不曾走过的宫道。
宫中布局似乎与她记忆里的有了些许变化，有些熟悉的景观被移除，换上了新的亭台或影壁。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试图在陌生的布局里寻找一丝过去的痕迹，却越走越偏。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灯火也变得稀疏。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走错了路，正想原路返回，一阵压低的交谈声却顺着夜风飘了过来。
一个声音略显尖细：“……真是邪了门了，你说陛下那般杀伐果断的人物，对朝里那些不老实的，说砍就砍，说流放就流放，眼睛都不带眨的。怎么偏偏对北苑里头那些……倒宽仁起来了？”
另一个声音粗嘎些，带着唏嘘：“谁说不是呢？就前几天，守着寒庭的那个老李，差点就没了！里头那位三皇子，看着病恹恹的，谁能想到那么大的劲儿！趁着送饭的功夫，隔着铁栏一把勒住老李的脖子，硬是……唉，钥匙摸去了，跑出来，杀了好几个侍卫才又被制住……”
唐月呼吸瞬间屏住。
北苑？
寒庭？
那……那不是宫里用来幽禁犯错宗室的地方吗？
先朝的那些皇亲国戚……他们竟然都还活着？没有被秘密处死？！
尖细声音接口：“闹出这么大乱子，死了人，按说怎么也该彻底清算了罢？可你猜怎么着？陛下竟只是下令加固看守，给死了的侍卫家人加倍抚恤，里头那些，竟还是一个没动！连那动手的三皇子，也只是加了条铁链子就算了事了！这……这真是……”
粗嘎声音压低了些，透着股神秘：“所以说圣心难测啊。不过依我看，陛下留着他们，怕是比杀了更有用。留着这些人，一是不想担个杀兄弑叔的暴君名头，二来……这些人圈在身边看着，总比流放出去，天高皇帝远，被人拿来当幌子生事要强吧？陛下那心思，深着呢！”
“哦……有道理！还是您老看得明白！”
两人又低声议论了几句，脚步声渐渐远去，显然是换岗或者偷闲去了。
唐月却有些愣在原地。
那两人分析的，她懂。将潜在的威胁放在眼皮子底下监控，确实是唐砚礼会做出来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决定。
这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但是……为什么不杀？
按照历朝历代铁血的规矩，新帝登基，尤其是他这样身负“篡逆”之名上位的，为了稳固统治，将前朝核心成员尤其是直系皇族赶尽杀绝，才是最常见、最一劳永逸的做法。
他唐砚礼什么时候在乎过“暴君”的名声了？他狠辣果决的名声还少吗？
他留着这些人的性命，每天耗费米粮人力看守着，承担着像三皇子发疯这样的风险……
图什么？
仅仅是因为那两人分析的所谓“稳妥”？
经历过他毫不留情射向祭坛的那一箭，经历过裴冉的“暴毙”和迅速火化，唐月有些无法相信他会存有任何不必要的“仁慈”。
她下意识地将他的一切行为都往最深沉、最恐怖的方向去想。
他是不是还有更可怕的计划？比如……慢慢地折磨？或者……等着榨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她突然又想到了长公主。
她的眼睛那样了……她被关在哪里？是不是也和这些人一起？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如今重伤失明，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她怎么受得了？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至少，得知道她是否安好……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一队巡逻的侍卫发现了她这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
唐月想也不想，转身就往更深的黑暗中跑去。
“站住！”身后的脚步声和呵斥声迅速逼近。
她根本不辨方向，只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在错综复杂的宫道和园林假山间拼命穿梭。
她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不大的人工湖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湖岸边怪石嶙峋，垂柳的枝条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一座半塌的水榭孤零零地立在湖边，通往水榭的木桥已然腐朽断裂。
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
她不及细想，闪身躲到一块巨大的、一半浸在水中的湖石后面，蜷缩起身子，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融入阴影和水声之中。
脚步声在湖边徘徊了片刻。
“好像往这边跑了？”
“搜！仔细搜！湖边也别放过！绝不能让人惊扰了贵人！”
火把的光亮在水面上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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