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既出,满船人目光如炬,皆齐刷刷地投向沈渊。
是了!这位气度不凡的郎君,可不就是从京城来的将军?
众人方才被骇得魂飞魄散,竟忘了眼前就站着位朝廷命官。
沈渊却不曾理会四周希冀的眼神,独独垂眼凝视着祝姯。只见这狡黠女郎眼尾微挑,指尖绕着柔滑青丝打转,分明是好整以暇,等着看他如何接招。
沈渊才不上当,轻哂一声后,不紧不慢地说:
“本官是武将,缉凶拿匪尚可,破案实非所长。”
此言也并非全然推诿,他此行押解钦犯,干系重大。若再分心查这桩命案,只怕会顾此失彼。
船上众人闻言,顿时神情黯然,心头希冀被浇熄了半截。几个胆小的妇人更是惶悚不安,以帕掩面,几欲垂泪。
然为人君者,自当庇护百姓。
沈渊虽不打算查案,却也不会袖手旁观。他话锋陡转,沉声说:
“自今夜起,本官会命侍卫加强巡守,必不教那凶徒再逞其恶,诸位大可安心。”
眼见事有转机,陈四脑筋灵光,率先打躬作揖,谄笑奉承道:
“有劳尊驾,小的们感激不尽!”
众人如梦初醒,赶忙团团作揖,连声称颂。
沈渊不再多言,拂袖转身,对着扶刀肃立的杨瓒吩咐:“传令各哨,即刻起十二人成组,入夜后每两个时辰轮换一班,不得有误。”
沈渊略一沉吟,眼风掠过祝姯与那胡姬碧娑,复又补充道:“女客厢房外加派双岗值守,若遇可疑之人——”
“格杀勿论。”
“是,属下遵命!”杨瓒抱拳应诺,当下召来副将,调度传令。
须臾间,但听甲胄铿锵,侍卫们披坚执锐,已列阵待命。森然如铁壁铜墙,叫人望之心安。
若无此夜半惊变,此刻正是众人酣眠之际。而今风波暂平,诸人皆面有倦色,呵欠连连。三三两两散去时,步履蹒跚如负千钧,显是心神俱疲。
沈渊径自踱至祝姯面前,略略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下送娘子回房。”
沈渊嗓音低沉,欺身上前的姿态隐隐强势,仿佛是对她方才看热闹的回敬。
祝姯颈后寒毛乍起,暗骂这男人忒小心眼。但转念一想,左右也是顺路,她便未曾回绝,骄矜地扬了扬下颌,指使沈渊开路。
杨瓒见状,立马尽职尽责地跟上去,落后数步之遥,护送他们上楼。
并肩静默之际,沈渊忽而问道:
“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祝姯。”
历代神女名讳,外人皆无从知晓,故而祝姯并不在意坦然相告。
末后,她还饶有兴致地解释一句:
“祝融的祝,女侧有光的姯。”
尾音未散,忽闻身后甲叶作响。
祝姯满脸无辜地回首,果见杨瓒步履踉跄,险些失态跌倒,嘴唇直颤,欲言又止。
北域奉火凤为图腾,楚人则是尊祝融为始祖。双方皆以炎帝苗裔自居,共祀火德。
这“祝”字本不足为奇,可她直接以楚人先祖祝融来释姓,着实是……
出人意料。
偏生她说得云淡风轻,眼神澄澈如秋水,倒教人不好怀疑。杨瓒暗想祝娘子这般善良温柔,应当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想占他们便宜的意思。
可沈渊不这么觉得,并且他十分笃定,祝姯就是故意的。但他宽怀大度,不与刁猾女子计较。
斜睨祝姯一眼后,沈渊唇角微扬,竟顺着话头接道:
“原来娘子是火神后裔,失敬失敬。”
祝姯被他这般瞧着,莫名觉得耳根发热。
她哼哼两声,才不接茬,只回问道:
“敢问阁下尊讳?”
沈渊步履微滞,似有踌躇。廊间风灯摇曳,在他眉宇间投下淡淡的影。默然三息,方闻其声:
“申遇安。”
遇安?
祝姯暗自咀嚼此名,心道世间百态皆如流水,能随遇而安者,随缘自适,不滞于物,方是真自在。
只是倦意如潮,神思渐涣,她暂无闲谈的兴致,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几句。
待至舱门前,祝姯与沈渊简短道别,便推扉而入,径自回房补眠去了。
雕花木门轻阖,将最后一缕浮动烛影,剪碎在满地流溢的清辉里。
-
祝姯这一觉睡得酣沉,醒来时已见云开雾散,红日满窗。
舫外天光如蜜,缕缕灿金自云隙斜斜淌入,攀上青釉瓶里几枝粉艳桃花。
祝姯斜倚窗畔,眸光漫过河面上起起落落的水鸟。待进罢粥食,便唤南溪同往二楼,拜访那对带着幼子的夫妇。
船壁新刷的桐油尚未干透,泛着明亮光泽。楼梯表面虽已仔细擦洗,但木料沁了血,颜色仍隐隐发深。
“依娘子所见,那小童言行诡异,是身染怪疾所致?”南溪听罢祝姯所言,不由惊讶发问。
“昔年游历康国时,确曾见过相似症候。只是具体如何,还须问过才能知晓。”祝姯娥眉低垂,眸中泛起慈悯之色。
神女行走四方,见众生疾苦,焉能作壁上观?
“稚子染病,一家人都跟着揪心,瞧着怪可怜的。”祝姯轻叹道。
南溪本还担心船上危险,欲劝说祝姯留在房中。听罢倒也明白她所想,终是未再多言,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循着昨夜记忆,寻至那户人家的舱房外,却见已有一男子驻足门前,抬手轻叩。
男子身后背着柄长剑,身形修长如崖边孤松,自有一股落拓不羁的江湖气。
头一日登船时,祝姯便曾见此人倚坐在船尾,仰头痛饮烈酒。浊黄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浸湿半幅衣襟,像极了传闻中的游侠浪客。
南溪暗道一声“不巧”,扯了扯祝姯衣袖,低声说:“娘子,要不咱们先回房去罢,晚些时候再来?”
祝姯却纹丝未动,反倒竖指抵唇。拉着南溪隐于廊柱之后,凝神静听。
房门微微一动,继而谨慎地拉开条细缝。待看清来人,方才彻底敞开,内里传出男主人欣喜的声音:
“叶兄快请进。”
须臾,又闻妇人轻声唤道:“文生,快来见过你叶伯父。”
细碎脚步声后,孩童清脆问安声响起:
“叶伯伯好!”
文生仰着小脸,眸中满是孩童特有的天真。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活泼伶俐。
他歪着头,目光在几个大人之间好奇地转来转去,时不时翘起脚尖,又被母亲按着规规矩矩地站好,哪还有半分之前的古怪模样。
“上回去你们家的时候,生哥儿才这么高。”
那叶姓郎君垂手比划了一下,与夫妻俩温声寒暄,顺带揉了揉文生毛茸茸的小脑瓜。
屋内几人絮语聒聒,隐约透出门板。祝姯恐会惊动他们,并不敢靠得太近,只得侧耳细辨。
正当祝姯确认无甚异状,欲携南溪悄然离去之际,忽闻那叶姓郎君话锋一转,声调陡然沉凝:
“说来蹊跷,今早众人齐聚梯前,我竟自混乱中,依稀瞧见几位故人。”
他略作停顿,疑惑道:
“这茫茫烟波,一艘画舫之上,竟有如此巧合?”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祝姯心头骤紧,微眯起眼眸。
果然,这艘船不大对劲儿。
死一般的沉寂后,终是男主人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而迟疑:
“莫非……叶兄也收到了那封信?”
叶郎君并未多言,只长叹一声,默认下来。
信?什么信?
祝姯竖起耳尖,似有铜铃在五脏六腑间骤然摇响。
听壁角并非君子所为,她本该就此离去。可这谈话声里,偏生夹着几个令她在意的字眼。
罢了,横竖都已听见开头,不如……就再听两句?
屋内众人浑然不觉隔墙有耳,犹自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自打瞧见那块红珊瑚,我便跟胭娘说,准是有人存心把咱们聚到华州,为着当年之事……”
“究竟是谁把我们引到这艘船上?”
“送信之人行踪诡秘,连个影儿都没逮着,忒蹊跷了。”
“会不会与魏道孤有干系?”
“管他是谁替天行道,魏道孤那杀千刀的——”
被唤作胭娘的妇人突然哽住,咬牙切齿道:
“死得好!”
这般恨意滔天之语,屋内竟无一人出言劝阻,反倒响起几声压抑的附和。
魏道孤之死,果然不简单。
而这一船看似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竟暗藏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怀揣着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一股寒意自脊背攀援而上,激起臂上细小疙瘩。祝姯恍然意识到,在这艘画舫上,她们才是异类。
那些性格迥异的船客、殷勤精明的小厮、沉默木讷的艄公,或许正站在日光不及的暗处,用同样阴鸷的目光,注视着这两个误入杀阵的局外人。
眼前分明是熟悉的画舫楼阁,却仿佛隔着一层血色薄雾。什么都真切,又什么都看不真切。
“噔——”
屋内传出茶盏相碰的脆响,胭娘在丈夫的安慰下渐止抽泣,转而与那叶郎君闲谈叙旧。
祝姯与南溪相顾惊疑,屏息提步,轻烟般悄然退远。
南溪只觉一颗心在腔子里突突乱撞,满腹言语鲠在喉间。直待确认周遭无人,方才将将舒了半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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