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吏初见时是那般生动,如今他躺在地上,瞪着灰败的眼睛,像一片飘零的枯叶一样了无生机,姜蔓枝俯身上前,以手缓缓合住了那未瞑的双目。
那小吏死前的颤抖似乎是转移到了姜蔓枝身上,诚然她并非没有见过死亡,可能让她感到如坠冰窟的恐惧却只有两人,一个是红鸢,还有一个就是今日不知道姓名的小吏。
原来死亡对于天下万姓来说不过就是忽然而已,不洪烈、不伟大,牺牲性命也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尊严与底线。
“在想什么?”花玉容走近姜蔓枝,将手中的披风披在她身上。
姜蔓枝的深思被打断,紧锁的眉头骤然释缓,“在想那个枉死的人。”
花玉容按照小吏说的那样将他尸体送往城下,而后将此书信昭告于雍州的百姓,众人很快就会知道殷如晦狼子野心的真面目。
花玉容点了点她的鼻尖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冷静无情的谋士,没想到只是喜欢悄悄躲起来哭鼻子。”
姜蔓枝抿唇摇摇头,而后道:“我没有哭,我只是害怕,阿姊,我很怕死。”
花玉容看起来有些困惑,姜蔓枝闭起眼睛喃喃道:“为何我会对别人的死亡感到恐惧与愤怒,只因为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如果我不为他们做些什么,下一个也许就是我,为何这个世道就是容不下这些想要活着的人,为什么他们总要用死来成全些什么?”
花玉容眼眸微颤,“那人绝不是枉死,殷如晦的野心会因他昭告天下,待到那时他民心军心尽失,我们就不是腹背受敌,关城不会破,就不会有更多人死去。”
姜蔓枝睁开眼,“不是枉死吗?牺牲一人,拯救千万人,便不是枉死了吗?他没有责任去救这些人啊,若让我去牺牲,自问,我真的愿意吗?如今看来,那小吏比这世间大多人都要忠义勇敢。”
花玉容低下头,显得有些颓败,但她很快清醒过来道:“我今日起了蠢念头想与殷如晦和谈,便是因为我怕,我怕有人像今日的那人一样牺牲,可他的死惊醒了我,不能因为怕牺牲,就放弃抗争,就像我有时候杀人,其实是为了救更多的人,我的双手沾满鲜血,可也有人握着我的手感激我救了她的性命。”
恍惚间,前尘往事如潮水般在姜蔓枝的脑海中漫上一遍,拥堵在心头的困惑,似乎瞬间了然。不论是姜家还是宋玉,他们是弃子,也是顾全大局的棋子。
“是我糊涂了,有些事本就不能论对错,你我如今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庸人自扰,而是为了救千千万万个因大局而被迫牺牲的人。”姜蔓枝道。
“殷如晦如何了?”花玉容派人下山盯着对方的动作。
只听探查的人讲百姓得知殷如晦要投敌的消息后,不过几日雍州就产生了暴乱,殷如晦派兵强制镇压,有些士兵直接趁乱跑了,民心军心都失了,殷如晦成为了众矢之的,自身难保,无暇顾及花玉容了。
账中发笑的人被花玉容瞪了一眼,只听她道:“受苦的还是百姓。”
探子及时补话,关城来了一大批百姓,想要投靠岐风寨,他们想要参军,成为兵匪。
“他们说想跟着寨主抵抗蛮子,他们还说如果蛮子攻陷了雍州,他们不是被屠杀就是要远离故土,他们生是雍州的人死为雍州的鬼,绝不对蛮子投降。”
花玉容转过头对一旁的薄修林道:“你且去安顿好百姓,今夜······我有话要对你说。”
薄修林没有多想,他一贯听从花玉容的,协助她管理后方军备粮草,今夜她要说的话也便是与接下来的作战事宜相关。
姜蔓枝却听明白花玉容想对薄修林说什么,她缄默不言。
是夜无月,薄修林安顿好城中百姓,来到花玉容的账内,他的手中提着食盒,里面是花玉容爱吃的赣江鳜鱼,虽不是赣江的鱼,但曾经在巴邱,薄修林常常做与她吃,两人每有分歧或争吵,薄修林就做上一道。
他是文官出身,并非不善言辞,但面对花玉容,却总是说不出话,这女子天生三份桀骜,薄修林对她总是甘拜下风。
“你来了。”花玉容脸上没什么表情,薄修林心下一沉。
薄修林避过她的眼睛,把食盒放在矮桌上,摆餐侍奉对方用膳,花玉容自然不会让他一个人做这些,两个人一起放置碗筷,落座,花玉容夹了一筷子给薄修林。
“修林哥,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夹菜了,也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花玉容笑了笑道。
薄修林眼中闪过惊诧,还有一丝难以捕捉到的慌乱,这声修林哥让他想到了曾经在巴邱的时光。
“那便以后让我来为你夹菜。”薄修林道。
花玉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原以为自己暗示的已经够明显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和离吧,我放你走。”花玉容不知从哪拿出一封和离书,薄修林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站起身,道:“你如今放我走,为何?难道觉得我是那贪生怕死之徒,可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战争我都陪在你身边,你······”
花玉容打断道:“我并非觉得你是贪生怕死,这么多年你为雍州百姓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正是因为你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所以我才想还你自由,如今的日子太没劲了。”
薄修林眉眼间凝结一层霜,他怔怔的看着花玉容,没劲,是啊,他无趣又不爱说话,花玉容厌烦了也正常。
“不止是百姓。”薄修林道。
“什么?”花玉容蹙起眉。
“是你,你爱雍州的百姓,所以我才会做这么多。”薄修林前半生为复仇已经什么都抛却了,什么大义周全,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后半生他只想顺从自己的心意而活。
花玉容红唇微启,薄修林的话在耳边回荡,他是什么意思?这下轮到她怔怔的看着对方了。
薄修林冷笑出声,道:“你以为我是什么端方君子吗?”
能布局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毫不手软的送秦构的全家去送死,那夜花玉容抓了几百个男人上山,薄修林是带着匕首去的,只不过没人敢攀附花玉容,所以那把匕首也没机会出窍。
“无论如何,我不放手。”薄修林将和离书靠近如豆的灯盏,下一刻火舌便席卷纸张,变成灰烬。
薄修林灭了灯,账内骤然昏暗,漆黑之中,花玉容感到有人靠近,那人温热的唇附在她的耳后,她感觉自己被烫了一下,而后是眉骨,鼻尖,嘴唇。
薄修林像是在落下一个个烙印,圈定花玉容是自己的,不,他是花玉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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