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水一阁,已是十日后。
以前我并不清楚,原来北下四弦云泥小泉旁的荻濯池。
竟是上隔仙界气息,下绝各界信息的一处整体隐蔽,内里闭塞,外围仙力四溢,且有形的虚无水域。
谢烬洄探得天地间的各处境界,唯有此池可称之为百无一漏的藏身佳地。
我们来荻濯池畔,但见四围冰凌树身,水雾枝叶,还有枝间那圆滚滚的滴露水果,一派软乎乎,凉泽泽的清透模样。
虽说岸上的几处叠山石块,层岩尖锐,面目灰突,可我总觉得它们也该是软绵玲珑的柔滑之物。
朝这一处奇特景色瞟了几眼。
从前,我嫌弃此处雾气大得咬人,一咬就是一身水汽,因此几乎没有涉足其内。
若非今日非要借由它的作用干个要事,我依然懒得前来受湿仙衣,粘裤袜的不爽烦恼。
我和谢烬洄没在雾气里太过跋涉逗留,穿过白障之后,直接投身进入荻濯池的沁寒碧波之中。
若是当下仙友恰好来这儿取水灌园,准会瞧见谢神君和鸢姀神女正在池里鸳鸯戏水,好不风流。
旁的神仙只会将我们想成,朝风弄月的烟波黏情佳偶。
殊不知,我们下一刻就双双沉入池底,还予池面一片波平如冰。
谢烬洄早有决策,利用荻濯池抹去仙界行踪后便在水中,唤出蝶梦铃。
我俩一边烘干仙衣,一边穿过蝶梦铃长廊。
谢烬洄站在光门旁,我则念诵起变形术的口诀。
扑腾腾仙力萦绕间,我仙身不断散去,待聚起时,便又成了一只毫无仙力波动的普通蚂蚱。
谢烬洄也化作一股光束,住进我的识海之内。
光门开一条小缝,我振开翅膀飞了出去。
下界的人间,烈日当头,我听得到自己翅膀的轰鸣,犹如秋日热过头的蝉鸣一般,喑哑而干涩。
谢烬洄在我识海里为我引路,我看到魂锁像条赖皮狗的绳子,一个劲儿往他身上牵。
在识海的西方天幕里,隐隐约约有个银色的影子在浮动。
刻着谢烬洄的那方玉石,似乎哼出某段久远的歌谣,好似微小的流水声,竟缓解了我作为烈日烤蚂蚱的焦灼感。
我的识海里,最初是一片连绵不绝的青灰山影,如今已是苍山绿意,硕果红花,枫黄姹紫,雪覆山岗的四季繁茂之景。
玉石所在,正是群山环绕间的山谷地带。
之前这里寸草不生,直到谢烬洄来过,便开出了一丛丛千色霜花,甚至漫延出细细川流。
又不知在何时,高山顶上垂下一席流水瀑布,在我的识海里织造起彩虹。
谢烬洄喜不自胜地说:“鸢姀甚是倾心于我。”
我的识海被他影响成了生机勃发的辽阔田园。
而他的识海,从我第一次见到,到如今,竟还是一样的四野空茫。
不是黄沙满空,也不是金雾盘旋,就是那种进去之后忘生忘死,没有来去之感的空荡荡所在。
最近,里面有了些改变,至少出现一片桃林,从里面传出桃铃簪的回响。
在空中飞了好一会儿,总算是从我的豆豆眼里投影出,黄灰山洞洞口的黑影。
那次我和谢烬洄从蚂蚱身脱离后,山洞内部早就被蜡烛点燃的一场大火焚毁。
我顺着洞口落石旁的一条缝隙里飞进去,那挤压已久的草木灰岩石屑,一下子喷浆涂抹过来。
我变成了黝黑的,扰动起各种灰尘,打破洞穴内幽暗生灵静谧的不速之客。
有蛾子一哄而散,有横着爬过去的一群什么东西。
我撞破无数张灰尘,蜘蛛铺设的网罗,最终在谢烬洄照出的一线微光里,重新回到了曾被关押的地方。
仙力在体内流转,我看清了洞穴内的所有景物。
当时,燃烧的千万根蜡烛都成了萎烂的硬黑疙瘩,堆泻出魔鬼利爪尖牙般的各种形状。
岩壁上火焰焦痕随处可见,也有阴暗中求生的藤萝在艰难攀缘。
山体里,或许藏有因一场大火重新开辟出一条水脉。
我听到山壁里有嘀嗒嘀嗒的空洞流水声,在一些些黑黢黢岩石缝隙间,正不断渗出水来。
万物择草木而居,以水得以养生。
看来,在漫长的岁月过后,这里会重新焕发生机。
我循着岩壁从远及近,飞入了洞穴中心地带,挨近囚笼。
绕着那个一人之高,两臂宽的透明罩子,我陷入沉思。
大火将一切都烧得面目全非,偏偏这个由寒冰磨出的冰罩毫发无损。
谢烬洄说,它并非凡物,无法被凡火烧毁。
可是罩子里的两只焦黑,缠抱在一起的小蚂蚱,怎么也保持着原样,而不是化成罩子里的两摊焦黑。
谢烬洄解开我的疑惑,他说:“我上次来时,它们的确化成了灰,但我觉得毕竟是和鸢姀一起经历过同生共死的痕迹,就这么没了太过可惜。
就将黑灰重新聚集,拼出了我们同死时的姿势。
鸢姀,那次我咬了你,你疼吗?”
我带着这段辛酸记忆飞了几圈,嗡嗡翅膀声里,是我传回识海里的回应。
“疼,疼死我了,但是我不怪你。
只要你以后咬我时,别那么疼就行。”
“自那之后,我什么时候咬过你!”谢烬洄假装愤愤不平。
“你第一次亲我那次,哼,上来就咬我一口。”
我用触角拍了拍罩子,呜咽着说:“吓得我,瞬间想起了这里面的那种疼。”
谢烬洄嘶嘶回味,他调整我的视线后,诚恳道:“对不起。”
我们来这儿的目的本不是追究谁咬谁疼不疼的责任,而是要探查一下,曾经摆放过与圣晟天帝仙体相似躯体的位置,有没有留下线索。
庆幸的是,躯体趴过的石床还在,上面沉积了厚厚的灰尘,隐约浮现出底层的人形轮廓。
谢烬洄将这次查探过程,安排得滴水不漏,任谁无法察觉的程度。
其主要原因就是:
他疑虑,万一现在,在仙界那位圣晟天帝是不仅假冒的,还是一只在天下织网的毒蛛。
我们若是动了他的弦,他会不会瞬间有所感应,立即收网?
敌方一切未知,我们只能暗度陈仓……
藏仙身于荻濯池除去气息,以蝶梦铃为通道,而非直接潜入凡间。
再以我从《万象玄观变》等各秘法书籍里学来的变蚂蚱术,隐藏起所有仙力。
谢烬洄藏在无法使用仙力的我的识海内。
于是,他的动作,施法,所有行为,便相当于加固了层层秘密结界,再也无法被感知到。
就像此时此刻,我目视那长方形的石床,谢烬洄正将他感应到的躯体画面传递给我。
我看到残留在这里,有关躯体的来龙去脉。
那躯体首先是一团从瓶子里释放出的气流,我顺着瓶子看到一双徒有其表,却无血肉的透明软手。
透明之物朦朦胧胧,像是水聚成的无相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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