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黄昏总是慵懒而漫长。直到天际最后一抹酡红被暮色温柔吞没,清凉的晚风才像迟来的访客,悠悠然踱进陈永柏家的小院。今夜,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空气仿佛都浸润在微醺的喜悦里,笑语不断。
陈家老小围坐一堂,脸上漾着暖洋洋的光。左邻右舍和陈姓的本家们闻讯赶来,恭贺之声此起彼伏。文静考上了大学!在这片教育资源如旱地般贫瘠的乡野,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便是整个陈氏家族昂首的脊梁。过往村里那些聪慧的子弟,为了早日挣脱农字的烙印,多半选择了更便捷的中专之路。三年高中,如同悬在云端的不系之舟,前程渺渺,谁又敢轻易赌上?
“文静,”邓红梅的声音带着酒意的酣畅,拍了拍小姑子的肩,“开学那会儿,可不止陈轩送你,我和你大哥也得去!省城的大世面,咱也开开眼!”
“好的,嫂子,我们一道去。”文静的脸颊晕染着霞色,像是熟透的水蜜桃。邓红梅今晚格外热情,硬是哄劝着滴酒不沾的文静灌下了两小盅辛辣的液体。
酒意愈浓,邓红梅的话匣子也开了闸:“妹子,在外头要是处了对象,可千万记得把相片寄回来让嫂子瞧瞧!嫂子会看相,给你把把关,那些油头粉面的小崽子,可骗不了我的火眼金睛!”
“嫂子!”文静羞得无地自容,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仿佛要滴出血来,“我才不找呢!”她慌忙垂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昏黄的灯光流淌在每个人的笑靥上,融化了生活的艰辛。窗外,几声零落的蛙鸣,应和着屋内的喧腾,织就了一幅暖融融的夏夜图卷。
与此同时,几里之外的孙家小院,却是另一番光景。
晚饭的餐桌上,空气凝滞。孙勇拖着疲惫从工地归来,一家人默默进食。桌旁坐着个打扮得异常鲜艳的姑娘,正是白天陈轩店里那只花孔雀,孙勇的姐姐,孙兰。
碗筷的轻响间,孙兰毫无征兆地抽泣起来,肩膀簌簌抖动。
“兰儿,咋了?咋又哭了?”孙勇娘慌忙撂下筷子,挪过去搂住女儿,枯瘦的手一下下抚着她的背。
“骗子!都是骗子!”孙兰猛地抬起头,泪痕狼藉的脸上,眼神却空洞而涣散,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那个修车的,也是骗子!他骗我车胎破了!”她“哇”地一声哭得更响,转瞬却又“咯咯”地傻笑起来,手指在空中用力抓挠,“我挠他!挠他!看他敢不敢再骗!”那笑声尖锐刺耳,像碎玻璃划破寂静。
孙勇眉头紧锁,看着失魂落魄的姐姐,闷声道:“姐,我今天替你教训他了,他不敢了,吃饭吧。”
“不要!不要你打他!”孙兰的情绪像翻腾的沸水,瞬间又跌入冰窟,泪水汹涌而出,“他喜欢我的,他喜欢我的呀,不要你打他!”她喃喃着,声音破碎,仿佛沉溺在一个旁人无法窥探的幻梦里。
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饭结束,在外痴痴游荡了一整日的孙兰,终于蜷缩着睡去,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听说那修车铺的是陈家小子?”孙勇娘压低嗓子,忧心忡忡对孙勇说道,“刚刚放出来的人,你躲着点,别招惹。万一他又犯浑。”
“娘,甭担心了,”孙勇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见过了。没事,不会再打了。放心吧。”他目光扫过姐姐紧闭的房门,那里面关着一个破碎的梦。
孙勇娘叹了口气,皱纹里刻满了愁苦:“唉,你也别老挂着你姐,有我呢。跟着你舅好好干,早点成个家吧。到时候分出去过,省得拖累你们。”她佝偻着背,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曾几何时,孙兰是这十里八乡最美的姑娘。她身段高挑,行止间带着田野赋予的天然灵动。一头乌缎般的长发,松松束成马尾,随着她的步子在阳光下跳跃,发梢似沾染着野花的芬芳。肌肤是未经风霜的白皙,透着春日杏花初绽的粉嫩。弯弯的眉下,眼眸清澈如未被尘世沾染的山涧清泉,一笑起来,星光便在眼底碎开,漾着少女独有的、不染尘埃的甜美与憧憬。
后来,她成了县城最大宾馆的服务员。盘起发髻,露出天鹅般的颈项。那身合体的制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她亭亭玉立在大堂,如同一株移植到喧嚣都市的翠竹,举手投足间,仍保留着山野的清冽气息。
很快,爱情降临了。她对那位年轻英俊的大堂经理孔建超一见倾心,而他也被她的纯净吸引。炽热的爱恋如野火燎原,在一个风雨如磐的夜晚,她毫无保留地交托了自己的一切。
然而,这看似金童玉女的缘分,终究没能跨过那个时代冰冷的沟壑:户口。孔建超是城里人,来自青临市。当他的父母得知此事,反对的浪潮铺天盖地而来。短暂的挣扎后,孔建超选择了退却,悄无声息地抽身离去。
孙兰的世界,在那一天崩塌了。她像个无主的游魂,在酒店的每一个角落搜寻:空荡的休息室、人来人往的大堂、幽暗的储物间……一遍又一遍。红肿的眼眶里蓄满泪水,颤抖的嘴唇一遍遍呼唤着那个名字。她奔向他们曾依偎过的公园长椅,徘徊在他们牵手走过的商业街。城市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却唯独不见了她生命中的光。
日子如钝刀割肉。孙兰日渐沉默,像一株迅速枯萎的花。她蜷缩在公园冰冷的石椅上,一遍遍重温着过往的碎片,泪水无声地滑落,浸透了衣襟。幻觉开始缠绕她,总觉得他躲在某个角落,下一秒就会跳出来,带着狡黠的笑。可每一次满怀希冀的转身,都只撞上更深的失望和无边的虚空。
终于,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曾经笑容温暖如春的姑娘,被绝望和痛苦吞噬殆尽。她时而对着空气痴语,时而发出刺耳的尖笑,时而嚎啕大哭。那个名叫孙兰的灵魂,就此迷失在精神错乱的荒原,只留下一具华美而空洞的躯壳,每日将自己涂抹成一只招摇的花孔雀,徘徊在等待与咒骂的夹缝里。一边等待那个永远不会归来的爱人,一边诅咒着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骗子。
这刻骨的痛楚,也深深灼伤了孙勇的心。起初,当陈轩的拳头让他手臂剧痛、辗转难眠时,复仇的毒焰几乎将他吞噬。他在漆黑的夜里咬紧牙关,陈轩的面孔在眼前扭曲,一个声音在心底咆哮:“这断臂之痛,定要你十倍偿还!”他想象着等陈轩出来,要用最狠厉的手段,将那份痛楚原封不动地砸回去。复仇的欲望,曾如毒藤般在他心底疯长,日夜不息。
然而,姐姐的骤然坠落,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孙勇曾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疯狂地搜寻孔建超的踪迹。若非父母涕泪交加的哀求和那沉甸甸的牵绊——疯癫的姐姐,他早已踏上列车,奔赴异乡,将那个负心人撕成碎片。对陈轩的恨意,竟在这巨大的家庭悲剧面前,悄然淡去了。他甚至理解了陈轩当时护妹心切的暴怒,内心深处,竟生出一丝荒谬的羡慕:至少陈轩的怒火,能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而自己心底那团焚毁一切的烈焰,却只能被责任与现实的冰冷牢笼死死囚禁,无声地灼烧着自己。
多少次,他已站在火车站的月台边缘,汽笛嘶鸣,仿佛在召唤他奔向毁灭性的快意恩仇。“若我去了,成了枪下鬼,这风中的爹娘,这痴傻的姐姐……他们何以存世?”这沉重的念头,一次次将他从疯狂的边缘拖回。
如今,孙兰的病情愈发不稳,梦魇常在午夜将她拽起。孙勇的心弦始终紧绷,一点细微的动静,便能将他从浅薄的睡梦中惊醒,侧耳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
而陈家这边,高考后的日子平静而充满暖意。文静成了家里的掌勺人,中午在二叔家忙活,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晚饭则只需准备她和哥哥两人的份量。陈轩如今逢集便带回丰盛的菜蔬,寻常日子也无需为油盐酱醋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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