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夜奔
【“先生,随我来!”】
季邈前跨半步间伸臂挡住司珹,另一手已摁上了刀鞘,那小臂的弧度绷起来,冲突一触即发。
却听石后那人脚步骤乱,伴着几声含糊低骂,鹰唳随之而响,乌鸾翅尾白羽划破夜色,猛地俯冲向下,尖喙直取狼目!
狼当即翻身弓背而守,低吼间扑了上去,乌鸾以爪相抓,在它背上撕出一道豁口,一禽一兽动作间撞得草木簌簌,嘶吼交加。
季邈当机立断,在乱声中携司珹往旁侧树荫间去。二人方才藏好,就间一黑衣蒙面者绕石追来,正撞见乌鸾利爪扯豁狼耳的场面,下意识退了两步,似在踟躇是否应当暂且离去。
“这人身形瞧着熟悉,”司珹被季邈揽在怀里,附在他耳边,气声道,“将军以为呢?”
季邈眯了眯眼:“那就得看看他的身手了——借先生钗上银丝一用。”
司珹头间不过紧了一瞬,便见季邈掰直了根细银线,以指发力相弹。指风携细针藏于夜色,人眼兽目尚未得辨,这临时制成的暗器便没入了狼腰。
狼脆弱处受击吃痛,骤然愤怒蹬石而转,爪拍尾旋之间,堪堪擦过蒙面人的脸。蒙面人后仰翻身躲避中,被血味与兽腥糊了满鼻腔。
鸦鹘与狼的缠斗还在继续,蒙面人撑地而起,看看这一时三刻胜负难分的场面,又往石后瞥去一眼,最终砸一拳巨石,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迅速远去不可闻,乌鸾刚从狼侧撕下了皮肉,自己却也在瞬间被咬到翅尾,当即被逼出一声裂帛般的悲鸣,狼趁机要追咬,骤觉腰间剧痛,身子不自觉往下沉去。
这灰**畜生仓惶回头,便见一把长剑已经没入皮肉。季邈一脚剁在它背上,腕转刀悬,生生扯豁出一道仄口,鲜血登时卷涌。可这狼还没来得及再嘶嚎出声,便觉喉间一紧又一空,司珹的短刀已经刺穿它喉咙。
季邈抬臂,将受伤的鸦鹘接至肩头,夸道:“好乌鸾。”
乌鸾蜷着翅,蹭蹭他脖颈,随季邈一起看向司珹。
司珹面上沾到血,自狼尸旁站起身,抬首相视的眼眸又冷又亮。血珠自他睫毛上滚下来,眨动间艳得惊人。
季邈喉间一紧,便听司珹问:“认出来了?”
“认出来了。”季邈扯了帕子丢给他,“擦擦血吧。”
司珹慢条斯理地擦着脸,声音隔着帕子传过来。
“你的好弟弟近来动作不比季朗少,”司珹说,“他搅浑了水,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呢寻洲。”
“他原只想着看戏,”季邈翻出小药瓶,拨开了乌鸾的翅羽,沉声道,“可没想到季
朗将这局搅得更乱。如今他怕自己也沾上泥,才会叫汤禾回来收拾干净。
乌鸾擦好了药,倏忽扑着翅膀,向司珹栽过去。司珹下意识抱住了,鸦鹘便埋着脑袋,整只鹰缩在司珹怀里,根本不肯再上季邈的肩。
季邈忍了片刻,去拨它颈羽,说:“没伤着骨头,这伤养几天就能好。怎么还娇气上了?
“今夜乌鸾可是大功臣。司珹不给他摸了,抬脚往林中系马处去,冷然道,“季朗那人压根儿沾不得。
“季瑜以为自己足够驾驭他,可蠢人是最难相处的,他们做起事来多变数,常常随心所欲不受控制。他如今既已和季朗上了同一条船,就没那么容易下得来了。
***
夏狩结束回京后,天气热得愈发难耐。载春楼往楼梯及各转角摆了水缸,李十一坐在中庭天井旁葡萄藤下,和忙里偷闲的伙计一块儿喝凉茶。
他年纪小,话又密,走南闯北见识多,别人问什么他都能答得出两句,载春楼伙计们都喜欢跟他聊天,顺带送他些小玩意儿。
这会儿聊得正起劲,载春楼伙计还要再细细问过潼山城内刀马铺如何扯皮,便见李十一捂着肚子,突然哎呦一声惨叫。
伙计紧张道:“你怎么了?
“这凉茶……李十一指指粗瓷碗,痛苦地问,“是,是坏了吗?
凉茶是昨日包厢客人饮罢剩下的,伙计有些不好意思,转身要去给他找止泻药,可等再回来时,李十一已经不见了踪影。
院中葡萄藤轻轻晃,叶密果青,遮了阁楼转角间季瑜的眼。
季瑜过屏风后,包厢内开了窗,风从竹帘缝隙里进来,屋内四角俱镇着冰盆。
“你可算来了!季朗将一盆桑葚往他面前推了点,“井水中镇了大半晌,消暑正合适,你也尝尝。
季瑜看见他被洇得发乌的指与齿,说:“多谢殿下,我喝甘草茶便好。
他刚端起茶盏,季朗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小郡王,孟妃肚子愈发显怀了。那楼思危在大狱里关了快半月,怎的依旧毫无动静,不审也不放?
“事关皇家密辛,要审也只能私下进行。季瑜搪塞道,“不过许久不放人,已经能够说明陛下对此事上了心,多少起了疑。楼思危同其本家关系不算太好,楼阁老仍抱病在家,也并未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来保他,殿下不必太过忧虑。
“那就好那就好,季朗摆摆手,“近来你叫我安生点,我可什么事儿都没做!大多时候都在院子里待着,翻来覆去看那些巡南府卷册,近来父皇也爱问我这个,我大多都能答得上来。阿瑜,多亏了你!
“为储君分忧,本就是臣子
分内之事。季瑜颔首,又问,“殿下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正是!季朗一合掌,喜道,“好阿瑜,你还记着这个呢!近些天内官监已经开始筹备场子,祈恩寺也来了人,均相比往年提前了好些日子。
季瑜微微一笑:“今非昔比,殿下如今贵为未来储君,宫内上上下下,自是得上心的。
“今年规格高出好些,宫内可热闹,季朗话锋一转,“可是礼制这么一拔高,主持生辰宴的宫妃就得从生母养妃变成皇后。前些年间都是慕嫔给办的,她特喜欢我生辰日,因为父皇会来待上半天,年年也就见那么一回。可如今皇后办……
“我就得同她待在一块儿了,季朗愁眉苦脸,“那不得憋屈死。
“楼皇后淑雅温和,必不会为难殿下。如今殿下既无生母也无养妃,同皇后打好关系自然大有裨益。
“在那之前,殿下可得再多看看巡南府卷册,届时策论答得够漂亮,才算抓住了机会,殿下去吧。
季朗同他告了别,回宫院坐到书房后,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干脆趴在桌上想事情。
眼下他既期待生辰日,又忧虑季明望与楼衔月的双重审视,难道他就非得跟皇后打好关系么——说起楼衔月,他就又想到那个在牢中的楼思危,楼衔月可是他亲姑母啊。
季朗猛地坐起来,捶了下桌案。
对啊,楼衔月可是楼家人!楼阁老他没相与过,但那楼思危不是好东西。楼思危昨日敢同他的人对着干,来日就敢直接在大殿上忤逆他,那天家的威严往哪儿搁?
万一、万一生辰宴时楼衔月顺嘴一提,劝他父皇和他把楼思危给放出来可怎么办?
季朗嘶一声,倏忽又想起方才载春楼里季瑜说过的话。季瑜不是告诉他,说是那楼思危在大狱里头无人问,就说明他父皇也不满,既然如此……
季朗一拍掌,喜上眉梢。
既然如此,不就意味着他父皇只是不上不下、僵在这儿了嘛!长治帝以仁德称,怎么拉得下脸来处置名义上的表侄?
对,一定是因为这样,长治帝才不得不将他放在大狱里不闻不问。可大狱里头每天得死多少人?
那牢房阴暗潮湿,又多虫蚁,活人站着进去,就没几个同样站着走出来的,意外死个人谁在乎?谁又会追究到底?
更何况,有权管大狱的刑部左侍郎谷茂延正是他的人!
这招狱中**必能不留痕迹、瞒天过海——季朗兴奋地喊一声,心腹太监就自门口跑入,主动附耳到他嘴边来了。
***
大狱里没有风。
傍晚狱卒丢饭进来时楼思危方才惊醒了。
他蜷在稻草间蓬头跣足头冠已除身上衣裳也破烂边角叫老鼠啃得坑坑洼洼。天热大狱内又闷又潮人泡在里头难有几时能清明。
楼思危没打算去勾饭食他换了个姿势面朝里盯着粗粝灰墙上的虫在小蚁的爬动间回到了许多年前。
自他幼时记事起楼家就已经是大景的显赫世家。他父亲楼怀瑾负盛名同温家温泓并为双杰出入衍都朝堂间。天刚蒙蒙亮时楼思危望着父亲上朝离去的背影像望着一轮天间月。
可惜他是庶二子又有诸多姨娘不能像大哥那般随时出入书房、被父亲带在身侧亲自教导。他母亲是偏四房怀他时候摔破了脸性子又冷淡所以父亲鲜少来他与母亲的小院。
但这没什么。
家里的藏书对他开放家里的先生他可请教有这两点就足够了。
楼思危十七岁时大哥楼思安承荫入仕一举做了吏科给事中。这职位看似低可实则掌百官政绩考核权力不在小。
大哥拜官宴那日衍都世家俱来庆贺楼思危对这种热闹恭维无甚兴趣却又不得不参与。席快开时他方才放下卷轴急匆匆缘游廊往宴堂去却意外在路过中庭花苑时听见呼救声。
他六弟的小脑袋探出枝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委屈地叫着二哥。显然是自己爬上树
楼思危只好有些为难地在树下转着圈六弟却脚底一滑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楼思危慌忙伸手去接已经和弟弟做好摔成一团的准备可那预想中的兵荒马乱没有来——树影婆娑间只落了零散碎叶。他有些茫然地偏头就对上一张年轻的脸。
那人劲装窄袖怀里抱着他惊惶未定的六弟腾不出手拱礼就只好朝他粲然一笑说:“在下方家方鸿骞二公子久仰了。”
“你知道我?”楼思危道了谢又说“可我们之前分明从未见过。”
“小孩叫你二哥呢”方鸿骞抱着小孩问“二公子一同去宴席吗?”
这就算认识了。
两人出身相近年龄又相仿一时竟有许多话可以聊。承荫入仕的名额给了大哥下放州县的荫官大多是闲差楼思危便攒着一股劲儿非得在科举新政里面出头。
方鸿骞也是方家第二子比较之下却潇洒太多他眉眼疏朗行事落拓每每一笑起来比起世家子倒更像是个江湖侠客。
“你这样的我父亲准喜
欢。”方鸿骞叼着根狗尾草百无聊赖地看着楼思危写策论说“我大哥承荫进了工部父亲就将眼睛放到我身上觉得官哪儿有嫌多的?可我不想当京官整日在朝堂里同一群文臣勾心斗角也太没意思了。”
楼思危搁下笔问:“那你想去哪儿?”
方鸿骞撑身坐起说:“我想去边疆!”
“西北?”楼思危蹙着眉“可是西北已经有肃远王你这样的出身最好还是避……”
“那就去东北。”方鸿骞说“越州有东北军听闻近来出了个应伯年寒门出身全无祖荫却才不过二十四五便已因军功升了卫指挥同知我想和他比一比。”
是日正天晴书房中满是天光。方鸿骞的轮廓在光里眼眸中熠熠生辉他笑道:“若是比得过我要比他的仗赢得更漂亮;若是比不过我便自此追随他、学习他总有一天我能超过他!”
“你的志向不在朝堂。”楼思危心思微转问“那你父亲……”
“我父亲嘛自是不许的。”方鸿骞佻达道“可我又何必非得他同意?这世间条条框框多了去若要一一遵守取悦的究竟是他人还是自己?今日之我如此今日之你亦如是。”
方鸿骞看着他认真地说:“思危你也不愿永远困在长兄之下、困于家族之中吧?”
楼思危一时没答话片刻后才说:“他日我若轮值地方愿至越州重山间与君再相逢。”
“越州又乱又苦别的世家子都不愿意去你反倒盼上了。”方鸿骞露出笑“那我可得时时备好酒菜等着你来了。”
四时飘转随流风春逝秋迭几岁往。二十岁的楼思危已同家里闹掰独自住在窄街里。他在绵绵雨丝与众人推搡中瞧见了金榜上自己的名。
他转身走入了衍都的朝堂。他依旧不喜欢同僚聚饮却或许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正值青年的天子满腔雄心改科举兴建设。他自地方归京**大理寺判了无数贪官污吏肃清不少冤假错案。朝中恨他的人那样多长治帝却对着**的折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他能够在泥沼里站立。
他因而认准了这位主君要为之呕心沥血、为之抛却生死。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越来越多的案子翻不了越来越多的言路被堵塞?
崔漳死掉时候的道谢像是一面镜子要他被迫直面自己的无能为力。那镜中伸出的手变作了云彤的倏尔又褪尽血色与皮肉变成地上苍白的皮囊。
枯骨带着残血指向天空
这世道这世道。
这世道怎么变了样?高座上
的帝王疑心愈来愈重,阴影里的皇子却仍荒淫无度,孟妃腹中的皇嗣或许是出路,可脏水怎么就会被泼到他身上?那夜长治帝看他的眼神很复杂,是疑心是失望还是恨?
楼思危咽下长长一口气,想着这国家许是病了,同长治帝一起被困在药碗里。此番若是他还能出得去,必将……
倏忽有重物坠地声,楼思危掀眼一回头,竟对上黑压压十几人。
站着的俱是镇抚司锦衣卫,为首的看服制是千户,跪着的两人却穿夜行服。那千户揩着绣春刀上血,冷声说:“楼思危,你欺君罔上不说,如今还妄图**逃走。也罢,今夜我们奉旨而来,就送你们三人一同上路。
楼思危看向地上伏倒的两人,道:“我不认识此二人,这其中可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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