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不出来信,我开始乱七八糟地写别的。
老庄是个西南边境来的移民,还带了老婆和两个孩子,后来婆娘嫌弃他在安化厂上班没出息,就带着孩子去了邻市生活。每隔一两月,那个黑胖的壮婆娘会来这边看他,厂里的合住宿舍难免不方便,他就带着婆娘去安化宾馆,他婆娘太胖了,去年夏天硬生生给宾馆睡塌一张双人床,打那之后,人人碰见老庄都打趣他,「老庄火力可以呀,一发炮弹一张床。」老庄露出满嘴黄牙,大笑道,「那当然,咱可是老革命啦。」只有他婆娘真心是为自己压塌了床而羞赧,后来就很少来了,都是老庄颠颠地往那边跑。老庄每次出门前,都要好一顿收拾自己。站在洗漱镜前,无死角地刷牙五分钟,反复漱口,热毛巾敷脸半分钟,下巴一圈抹匀香皂,将剃须刀换上新的刀片,从左到右细细慢慢地刮,每一根都分毫不差,温水冲洗后,冰水洗脸。老庄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冰水洗脸可以防止皱纹、延缓衰老,有年寒冬把脸都洗出冻疮了,也不肯加半滴热水。洗完脸就开始洗头发,这回用的是温水,吹头发,借一点王小小的啫哩膏做造型。我们仨虽然从外貌看着不咋对付,但其实私下关系还可以,除了喝酒之外,从没真正翻过脸,主要是王小小太有钱,我和老庄偶尔占他点便宜,就算拌几句嘴他也从不小肚鸡肠地翻账。老庄有一套水泥灰的西装,他婆娘在服装厂做小组长,听说这原是出口鸡国的货,用的都是顶好的料子,婆娘跟厂里请示按出厂价买下来一套,从某种可能来说,老庄的这身说不定就跟电视上哪个首富的衣服是同一批的。可咱们从没见他穿过,他这一辈子,早先寻思供完俩孩子念完大学自己就解放了,结果大儿子谈个首都马城的对象要结婚,小女儿不想工作要继续考研究生,那只能继续供呗,马城房价见天儿地涨,老庄和媳妇发了疯地赚钱。
老庄穿着笔挺的工作服,站在镜子前左转右转地打量,好似个要出嫁的大姑娘。
安化厂里的人开玩笑归开玩笑,没几个不佩服老庄的,干起活来卖命似的,下了班照样乐乐呵呵的,出了篓子找不到人总是拿他顶罪,他也笑哈哈地弯腰赔不是。来安化厂这么些年,从没人见他对谁红过脸。老庄媳妇爱吃厂区糕点铺的蜜三刀,每回无论她来还是他去,他都会提前一天买上两斤备好。
我跟古秀梅商量过,如果将来生的孩子是老庄家那样的吸血鬼,就直接断绝亲生关系,也不指望这种儿孙养老,只要把在他们身上花的钱都还回来就行。用这钱我俩买份保险,找个山清水秀的养老院,快活得很。
下午五点了,写得好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古秀梅刚刚走,但我感觉自己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失恋。
低头看笔下,眼里糊满了眼屎,我抬手一扒拉,粘了满手的白米粥。厂区的广播站呲哇开播,程奋进和苗黎两口子的声音,犹如蝗虫过境,钻进安化厂的每双耳朵,甭管是聋的还是瞎的。我现在就瞎了。我刚想摸着座机喊古秀梅回来救救我,却只见门被推开,进来一个胴体金光、全身赤裸的丰腴女人,拥有三十余年丰富的打枪经验的我马上意识到,这,又是一个白日春梦。
可她,似乎同所有之前的女人不一样。
等等。
不对劲。
她就是我!为什么我成了女人身,我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小鸭子、贝拉之类的,我还说了放屁,就像文章开篇写的那样。我赤裸站在一个空荡翠绿的山谷,手捧着一枚小小的长方形纸盒,我开始说话:
「
关于你的细节,我知晓得不多。
他们只言片语里透露,你是在次日晌午被发现还赖床不起,后来警察就来了。
他们说你之前与人起过争执,但房间里却整洁如常,况且旅舍各处都有监控,并无旁人进到过房间。
他们说床楞上系着细细的绳,就是它带走你灵魂,而你看起来安安静静,似乎对一切还毫不知情的样子。
后来,你的父亲母亲来了,朋友们也陆续来了,警察还未结案,殡仪馆的黑幕盒子里空荡荡地,来人都以为是个恶作剧。他们没有生气,可也开心不起来。
有的人已经提前哭起来。
可谁也不知如何安慰我。
记得电影里的那首诗吗,乌云和白云结婚/我们欢呼着/去捡他们撒下的/喜糖
」
我前言不搭后语:
「
纯洁之死。
所有的死亡都是好的,我已然适应,也盘算好了如何享受它们。却从此,失去死亡,而被处以「永生」的极刑。
行刑之前,血亲捆我上砧板,这双被黑绸勒紧的眼孔,如七月绝望的枯井。
纯真的牧羊少年,他好心助我重见光明。
千篇一律的一张张脸,围成一万道密不透风的墙。
我是罪无可赦的最卑贱一个
仰望高高在上的买者。
「阿生……阿生……救我……」
牙齿冷颤不止。深谋远虑的父亲,昨夜下令拔掉了我的舌。一条舌:所有的语言与最后的一丝死亡。
「阿生……阿生……继续睡吧,我没事了……」
」
门被闷声推开,是王小小下班回来。他过来一把推醒我。
「晚上对付点啥啊咱。」他处变不惊的能力值得安化厂所有人学习。
我猛地睁开眼睛,满头雾水地四下打量一番,随后慢吞吞地回道:「今儿可是许绣蓝的生日,你没表示表示?」
这是下午古秀梅告诉我的,她跟许绣蓝要好,初中是同班同学,后来许绣蓝离婚,她还帮忙找了律师。王小小转身进洗手间。
「你把脸盆占了?」
「冲马桶嘛,节约用水。」
于是他用冷水抹了把脸,回过头来坐在火炉旁。
「哥,许姐可比我大八岁呢,老庄那嘴没把门儿的,但我信你,我诚心问你一句,你觉得我俩靠谱吗?」
我当即一拍桌子:「现在是自由恋爱社会,什么靠不靠谱,喜欢就追呗,那许绣蓝没准今天可等着你呢,过了这村往后可不一定有这店儿了。」
王小小坐那儿脸色沉沉地抽了三根烟,最后一根烟落地,他起身回屋拆了块新香皂,钻进洗澡间,哼哧哼哧搓了半个点,出来时整个一熟透的红苹果。他换了身干净运动服,登上锃亮的新皮鞋,简直毫无搭配审美可言,但他这呆头呆脑的劲儿正是许绣蓝所迷恋的。王小小打开里屋抽屉的锁头,取出一封信揣进兜里,临走还特意喷了几滴老庄的过期香水,像个奔赴战场的勇士,头也不回地就出了门。
去奔向许绣蓝的路上,王小小心跳得几乎发抖。这是他的初恋。他从小就是书呆子,人情世故浑然不懂,男女情爱更是警幻仙境。他将写给许绣蓝的情书紧紧捂在胸口,生怕出一丝闪失。其实这信几个月前,许绣蓝说给他切西瓜吃的当天凌晨,王小小洗完内裤后,趴在被窝里就写好了。
王小小深呼一口气,敲响那扇虚掩的门。
方经沐浴的许绣蓝闻声而来:「谁?」
王小小手捧鲜花:「绣蓝,是我。」
许绣蓝眼神从诧异瞬间转为喜悦:「谢谢……」
「绣蓝,我有话与你说。」王小小满脸通红,「方便进屋里说么?」
许绣蓝含羞待放地退身,将人请进屋:「雷雷刚回来玩了一通,有些乱,你别介意。」
「不,不会,我不会的。」王小小生怕自己表意不清,啰嗦地强调再三。他竭力压制几乎要崩裂而出的心脏,确认道:「雷雷他……」
「去独眼张家看电视去了,西游记孙悟空,这孩子总是看不够,这点跟咱们小时候还挺像的。」
「嗯。」
这声之后,昏黄的小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王小小甚至能听到许绣蓝轻重无措的呼吸声,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绣蓝,其实我在图书馆有借书卡,但我是故意不去的,我确实喜欢书,但去你那儿借书,完全是为了偷偷看你。夏天你给我开风扇、切西瓜,冬天你给我烧暖炉子、烤栗子,这些我都时时刻刻关注着,可是我……我不敢抬头看你,因为你,你太好看了。但我不是因为你好看、也不是因为你给我的西瓜和栗子才喜欢你的,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读了这么多书,也写过几篇文章,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我就心砰砰跳、大脑空白,根本说不出平日里那些文学的话来。」
说完这些话,对面的许绣蓝已经泪眼盈盈,虽然她爱着王小小,但她一直以来都为自己的离婚而感到深深的自卑,安化厂的非议早已磨灭了她骨子里为数不多的勇气。而今,王小小的话,分明是她日思夜想盼望的,此刻她却不敢回应。
「你知道的,我离过婚,还有一个混世魔王的孩子,小小,我……」许绣蓝侧过身,抹了一把眼泪,「我配不上你啊。」
这句话让王小小慌了神,他害怕自己的初恋无疾而终,更害怕失去许绣蓝。
「绣蓝。」王小小跪地伏在许绣蓝湿答答的腿上,抬眸望向她的眼睛,「我知道你是嫌弃我年纪小,怕我只是一时兴起,但我对天发誓,爱你,是我此生做过的最正确也是最坚定的决定。绣蓝,我恳求你,不要拒绝我。如果你真的忍心看我心如刀割生不如死的话,那么你赶我走吧,明天我就离开安化厂,再不回来打扰你。」
按照我惯有的文笔风格,这种素了吧唧的纯情小说情节向来都是避而不写的。毕竟从我当男人几千年的个人经验、以及在男人堆里混了几千年的社会经验来说,男人就没有想搞纯情的。什么深情、纯情、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全天下的男人都会想直接省略这些步骤,除非他是伪男人。甚至有些女人也是这种想法,比如古秀梅,她厌恶我喊她哈尼,也明令禁止我时刻粘着她,可她越这样,我越是离不开她。
我可真贱哪。
但王小小和许绣蓝是我愿意花几十个字去写一写的。打我认识这俩人开始,从没听过两人讲过一句荤段子,王小小除了许绣蓝、许绣蓝除了王小小,都再没对其他任何人流露过爱情的眼神。
我开始煮面,窝了个荷包蛋在里头。心里却还在想刚才那个梦,我是个过目不忘的历史学家,可梦中提到的诗,我怎么从没听过呢?她究竟是谁?她像是自杀了,但似乎又像是埋有更大更深的悲伤。她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我的梦里,而且成了我?难道科幻假想里的平行宇宙真的存在,而我们只不过是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等等,我的语言方式好像也忽然被她影响了,这绝不可以。我可是个男人,讲话娘不拉几可怎么行。想到这,吓得我赶紧脱了裤子检查那东西,果然还在晃荡着,幸好。若是没了它,古秀梅同志能要我的命。
面在铁锅里咕嘟咕嘟炖着,我环顾着这间紧紧巴巴的两室一厅,每个房间不足五平米,墙皮脱落得一塌糊涂,简直像被小孩子撒过尿,黄一块黑一片的。好在我这人素来爱干净,贴了层层满满的报纸、年画、海报,给墙打了五花八门的补丁,才勉强不至于像猪圈。
其中一张海报上是吕文生,他是省文工团的芭蕾舞演员,无论眉眼身形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比白居易诗里十四五岁的女子还秀气。上回元旦汇演,我受邀去省里做报告--《作为新时代知识分子如何积极有为造福人民》。穿过礼堂时,正见他站在一堆舞蹈演员的最排头,穿着比牛乳还白的拉脚裤,胸脯挺得高高的,两条腿轮番往空中抛。底下道貌岸然的领导们齐刷刷别着二郎腿,眯缝的小眼睛里透出欲盖弥彰的□□,我猜这帮半条腿埋土的老东西肯定在想:跳个舞为啥还要穿裤子呢?净拿我们当外人。吕文生也知道这些个合法流氓在想什么,但他不屑理会。那天汇报结束,我出于好奇骑自行车追了他五条街,「你们跳芭蕾的为啥老蹦蹦跶跶个没完,剧团那舞台下面是烫红的烙铁还是无烟木炭,是不是粘着会掉层皮啊?」吕文生听了哈哈笑了半个钟头,他还骂我像个傻子。我也不气,反而有一丝窃喜,那感觉麻酥酥醋溜溜的,就像是古秀梅老在办事儿前咬我的那一口。要是我是女的,八成是不会钟意吕文生的,可谁让我是个混账男东西呢。
砰!脑袋瓜子天光乍现灵机一动,对啊,我干脆把去年的省报告拿出来,剪剪补补,标题就改作《致总理的一封信——作为一名基层文化工作者的几点困惑与建议》。想到这里,我不禁更加痴念古秀梅了。要是我有子宫,我恨不得立马冲到厂办公室去,给她生一箩筐孩子出来。
天还没黑透,王小小就回来了。确切地说,这地方从划为经济开放特区以来,已经将近十年没有过真正的黑夜了,除了电影院和地下管道。
我从糊满米粥的眼睛缝里,瞧见他那面颊绯红的脸,就知道那事儿没发生。
「亲嘴了没?」我故意逗他。
他愈发像个小媳妇:「林哥,你看这说什么呢。」
「哈哈哈,成,一回生二回熟,到时候可要收着点火力,再好的炮也不能没日没夜地用,不然容易成哑炮。」
正打趣着,独眼张已经站在门口。他浑身是水,头发里夹着水草,一脸惨白的慌张。活脱脱一副讨命鬼模样,说是刚刚被人溺死在水里爬上岸来索命也不为过。
他哆哆嗦嗦地开口:「快……快……」像一台卡带的复读机。
王小小扯了条干毛巾,走上前去:「快什么?」
独眼张满嘴死人气地说道:「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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