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类目的民智开化活动接踵而至。这也促进了制造业和商业的发展,各种乐器制造、土木兴建、教育培训如雨后春笋。人人都举手赞叹:
「这真是亘古未有的好时代!」
而且三十一世纪的人类有一个非常大的优点——不翻旧账。
新文化的政令推行而来,民间几乎毫无反对之声音,按以往历史规律,此番必是要肃清旧党,打击一番旧制度的。而新世纪的人类却似乎一夜之间就忘记了曾经家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谨慎日子,而欢天喜地地投入到了新的政令之中。
女人的裙子越来越短,男人的头发越来越长,文明的更迭既在向前也是轮回。
曾经入夜就沉寂的安化厂,如今再次陷入「不眠症」。不同于上次经济机器的轰鸣声,这次夜幕下传来的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独眼张家的二层门面房,摇身一变成为高端名利场的偏门。夜幕低垂时,食色男女们衣着光鲜地迈下汽车,踩在红丝绒毯上,眉眼轻佻,徐徐走进那扇深不见底的门。不知为何,看着那道光明正大的偏门,我再次想起吕文生。
对某些人而言,□□是工具、资源、筹码;而对某些人而言,这是尊严和底线。从前这道门往往被隐藏在暗处,不被觉察,设此门者到底还是顾及法律和民众刑责的。而如今短短五年,这道门便被堂而皇之地开在了熙攘的闹市口,这和女人掀了裙子、男人脱了裤子站在马路中央没什么区别。
当我在课堂上收到梁露的请假条时,我推了推眼镜,目光再次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确认:「预产期确定在哪天了吗?」
她穿着肥大的淡紫色连衣裙,头发乌黑,脸圆圆的,笑容很朴素的样子。「嗯,林老师,定在下月初,所以这学期后面我都不能来了。」
「不碍事,我会向院里特别说明你的情况的。现在国家倡导多生多育,你这也是在为祖国建设做贡献,院里也是要支持你的。」虽然我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但我依然这样说了,这让我憎恶自己的虚伪。可是,木已成舟,我此刻再去骂她又有何用呢。她也不过是一个寄希望于通过一个孩子而完成阶级跨越的可怜的女孩子而已。我能想到的说教,在过去无数重新来过的生活里,我都试过了,真相就是:底层人的挣扎,无力得极其可笑。或许,她真的能生下一个男孩呢,或许她真的一步登天呢,这是我也未曾走过的道路,我不能当那只讲葡萄酸的狐狸。但为人师表,我能做的就是保住她在学业的这条退路,即便她登天的梯子折在半路,摔了下来,我依然可以给她另一种选择。
梁露是入学第一名进来的,她和绝大多数小镇的姑娘一样,怀揣着美好的愿景背井离乡,来到大学校园和城市。她们的眼睛,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质朴、清亮,人群中很容易就能一眼分辨出她们。
庄立春和何曼珠多年没有孕育,期间缘由旁人并不知晓,但这给了梁露进入他们生活的机会。
经过多年的运作,黄豆豆成为了这台裹挟着数亿人口的巨型机器的掌舵者。而庄立春的行事作风越发被排除在这套体系之外,年过半百的他在自知升迁无望后,便萌生了生儿育女承欢膝下的念头。年轻的何曼珠却尚有作为空间,四十余岁的环保局副局长,她的仕途显然不会止步于此。梁露是两人共同物色、商议定下的人选。
「自己和直系三代之内不能有遗传病。」
「身体和心理都要健康的。」
「要聪明,情商也最好别太低。」
「样貌普普通通就行,但要白一点。」
「性格文静一点的,免得生出其他事端来。」
「家庭情况简单,最好别有哥哥弟弟的。」
「工于算计太精明的不要。」
……
何曼珠站在女人的立场提出:「深陷爱情的女人,既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也可以是杀人的毒药。既然是你想要,那就最好确保不要惹出麻烦来。」
红木书案上,昔日甜蜜如糖的两人分席而坐。落地窗外,清风和煦。如此浪漫的场景,竟然是在谋划如何诱骗一个无辜女孩走进一场黑色骗局。不知此情此景,何曼珠会不会回忆起姜飞鸿去给她送花的那个下午,也是这般的好阳光。
写到这里,我忽然发现何曼珠是个一直被我忽略的强势角色。因为现实世界里,我与她的交集的确不多,这些已经是我能交代的全部。我回头翻看了关于她的文字,寥寥两三千字,写得很少,但似乎又隐隐能看到很多。关于她的来路、她的当下、她的未来,在我浩瀚的记录档案里必然是有的,但我无需去看,便油然生出一股对她的敬佩来。
我和古秀梅为姜飞鸿和龙九修砌了坟冢,选在远离城市、没有树木遮挡的草坪。
「如此,两人便可继续并排躺着晒太阳了。」
「复生,我提交了议会的入会申请,初审已经通过了。」
「就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
「这个成语用得不妥。」
「小趣味,赏脸配合一下嘛。」
「复生,我最近研读了许多解禁的政治书籍,尽管我即将重新回去,但坦白讲,我的立场开始动摇。各国政体皆有利弊,各地国情也各有分别,我毕生都在推动全民票选制,旨在将权利还给人民,国家如同一台公有制的庞大机器,去中心化这条道路,还从未在如此庞大的一台机器上真正实施过。我在夜里辗转反侧,将权利彻底归还人民,到底利大于弊,还是反之。尤其是经历此次思想变革,当我沉睡之后再次醒来,世界天翻地覆,世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接受了改革政令,没有质疑、没有核实、没有深度的思考,就好比今早菜场的鸡蛋涨了三分钱,妇女男人们逢面就互相嘟哝『又涨了,再涨要吃不起了』,他们不会去思考这背后的供需关系、如何合理调控、调控成本和周期等等。如若真的把权利让渡到这样一群人手里,那这个国家最终会沦为商人的棋盘,手握选票的人民上一秒或许还在为获得权利而沾沾自喜,下一秒选票就会被商人用丰厚的金钱买走。这些人民,他们只有在被压迫的时候,才能想起来要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利,和平时期的权利,在他们看来可能还不如一盘鸡蛋来得实在。困难往往令一个国家和民族更团结,而分裂往往发生在寂静的晴天里。」
「秀梅,每个人的认知都有其局限性,你的认知天赋在政治,可是你对纺织衣服和种植大豆一窍不通,而绝大多数人民他们不懂政治,但他们知道衣暖饭饱,别说他们,我活了这么多年,熟读各洲各国历史,如数家珍,我都搞不懂政治。权利博弈、审时度势、联合纵横、真真假假,虽然我读历史教历史,但我本心更喜欢数学,一是一,二是二,严密推理,歪曲不得,而政治是人心和文字的游戏,对是错,错也可以是对,虚虚实实,玲珑八面,太复杂了。我参悟不进去,那只能先顾自己眼前利益了,什么党派之争、什么贪腐、裙带关系,只要是让我能踏踏实实过好日子,那我就乖乖拥护。你是站在高阶维度来看国与民的未来,而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未来,没有孰对孰错,历史从来都不是靠空喊口号的人、或者莽夫去推动的。由此可见,思想的开化极其重要。如今虽然思想自由了,但禁锢良久的民众们也被席卷而来的文化浪潮给裹挟着飘飘然了,他们沉浸在低级欲望里,哼唱着自认为时髦的口水歌,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无时无刻不在想尽办法彰显自己的个性,伴随而来的就是因欲望过度而产生的对金钱的需求,于是各种快钱行业应运而生。可这真的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吗?也不尽然。选择的前提是他知道自己还有其他更多选项、且有能力去选。而对这些民众而言,很显然在这场思想改革中,他们看似自由了,其实并没有。生态、环保、贫富差距的冲突日益严峻,民众已经出现畸形,吴侑珍的孩子海婴和兰雪的孩子云朵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场突然而来的自由,本质是对民众焦虑情绪的清洗。当矛盾解决不了时,就转移矛盾,或者把矛盾中的人灌醉,现在民众就是那群正在被灌醉的人。而他们竟然还欢天喜地地以为自己生在了亘古未有的好时代,真是既天真又可怜。所以,秀梅,你要追求的事业无需验证一定是伟大的、正确的事业,但这份事业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民众开智。而这里的开智已经不简单指认字读书,而是要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人格。这是条极其艰难地道路,甚至比你去议会推行制度还要难。
一个人在确立自己思想和人格的路上,会遇到层出不穷的阻碍和诱惑,稍有迟疑就会前功尽弃。更有甚者,他们在经年累月中已经完成了自我思想和人格的塑造,用一套歪理邪说完成逻辑闭环,且冥顽不灵根本动摇不得。还有少数者,甚至甘愿依附于他人沦为寄生虫、附属品,毫无自我可言。等将来哪一天,民众人人皆为独立思想与人格的清醒个体,你所追求的将权利归还民众就可以实现了,但秀梅,别灰心,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我已经有所觉察,思想开放政策对于我们的议案并非好事,人们沉浸在自由的眩晕里,却忽略了绝对的自由往往意味着上层人对下层人的剥削,自由的人,在某个时期也曾被称为『奴隶』,可是这些历史都太久远了,现在课本上根本只字未提。我有时经常感到历史是一个巨大的钟表,从十二,顺时针一圈,有时光明有时黑暗,再次回到起点,周而复始,但『时间』却在不断向前。」
「梁露下月初就要生产了。」
「这么快?」
「孩子是谁的她还是不肯说吗?」
我心知肚明。「嗯,或许她有难言之处。」
「新规撤销了家暴法,但也通过了反堕胎法,也不知是福是祸。」
我长叹一口气:「看吧,还会变的,它不是一直都在变吗?」
古秀梅靠在我单薄的肩膀上:「是啊,它从没停下过脚步。」
正说着,新建的百花文艺广场中央,七点的钟声敲响,绚烂的音乐喷泉拔地而起,人们纷纷跑进广场里去踩水,嬉笑和欢呼声洋溢在整座城市上空。
我和古秀梅只听身后传来淡淡一句:「这盛大的快乐,还真像是末日前的狂欢。」
转过身,是白净清秀的龙四。龙四和他的父亲当年一样,邀请我陪同他去改名字。
周围的建筑数十年间翻天覆地,唯独那栋小小的社区派出所,依然是灰头土脸的旧模样。龙四穿着崭新的中山套装,搀扶着我再一次踏上那被无数人踩过的台阶。我脑海中本该在此刻涌现出密密麻麻的回忆,许多人的出生和死亡都通过这里与世界产生或切断联系。而事实上,我满脑子都被一团名为恐惧的乌云笼罩,改名之后他的命运将如何变幻,有饭的厄运会不会重演,我再一次切实地经历恐惧,我非常明确地感到自己正在发抖,即使看不到,我也能猜测出,这张像烂苹果一样皱巴巴的脸上,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惊骇得几乎要掉出来。如果此刻迎面走来一个胆小的孩子,一定会被我吓得哇哇大哭。想到这画面,我忽然觉得没那么恐惧了,反而乐滋滋得险些笑出来。
武棒棒如今已经是壮如黑牛的所长,一米七的个子,两百斤的横肉。「林叔,您来了。」他嘴向来是最麻利的。「今天来是有啥事?」
「龙四想改名。」
「龙校长,快请坐请坐。等着哈,我去泡茶,这就安排人来。」
趁着间隙,我才问龙四:「四儿,想好改什么名了吗?」
「想好了,爷爷。我想改成林龙四。」
我微微一惊,心里莫名暖和起来:「你要……改回林姓?」
「关于我父亲的事情虽然您和奶奶从未对我们提及过,但这些年,我游历在外又回到安化厂,那些往事拼拼凑凑也都知道得七七八八。爷爷,那些光怪陆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让咱们回到现实,好好生活吧。」
龙四神情真切地握住我的手,温柔得跟这个家族显得格格不入。我望着他如同四月春水的眼睛,该有多少女孩沉沦于此,可不知为何,我的脊背一阵阵发凉。只是当时我沉浸在他改回林姓的喜悦,根本无从去深究那令我发冷的原因。随即我猛然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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