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中,少年护在身下的人仰头倒回雪中,鬓发微乱,一绺青丝勾住她的下颌,发尾微蜷,如一尾柔软的钩子。
她无声地回望而来,清凌凌的眼底除了细微的无措以外一派清明,倒是裴郁逍冷硬的面上难得浮现一丝羞窘,喉结滚了又滚,才发出声音:“我……”
越雨的发丝落在雪上,却不觉得冰凉,口上回道:“我知道。”
不用猜也能知道他想说他不是有意的,越雨也深知是个巧合。
裴郁逍似乎依旧沉浸在什么情绪之中,并未责怪她打断话语,长臂一收,倾向她的半个身子往后退,一团厚重的雪沿着他的斗篷摆抖落。
失去少年宽肩和斗篷的遮挡,面前漫开一层暖光,白茫茫的世界重归眼底。
越雨心下一松。
四处的声音和时间恢复了原先的秩序,细雪簌簌而落,枝头霜白一卸,露出青棕原木。
不远处,虞酌先发制人地嚷着:“程新序,你太过分了,怎么能趁大家不注意在这踢树啊?”
原来是二人不知何时又闹了起来,程新序踢了几下树,摇落一地的雪花。
越雨头顶的树枝堆积的雪格外厚,将整个梢头包裹,旁边还结了一层未完全化开的冰,若是真砸下来,她便要体验一番冰雪洗脸的滋味了。裴郁逍见势挡在她身前,以衣隔绝,却又刚好与她坐直的动作相撞。即使是个意外,也有一半出自他的好心之举。
越雨心里拎的很清。
阳光照不完全貌,最下层的树枝承载的雪无规则地落下,众人纷纷中招,迎面来的一团雪冻得李泊渚一个激灵弹起,双肩抖了抖,与他素日端方的形象些许不搭。
裴郁逍起身,没有急着打落衣袍的融雪,反而躬身朝前伸出一只手,这个动作由他做来格外自然,越雨下意识便抬起了手。
下一刻,还没来到二人中间的手,就被那只大手先一步握住。
手腕被人牢牢抓着,越雨也懒得想这么多,借力起身。
那只手也很“通情达理”,见她站稳,便急忙抽开。
刚才经历一场乌龙,总有种尴尬徘徊于两人中间,虽然越雨心知肚明他不是故意的,可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幸好他与她总能在一些地方莫名地建立默契,裴郁逍偏了下头,“是程新序在胡作非为。”
话题转移得干巴巴的,但越雨也没有觉得不对。
越雨看向别处,同样回复三个字:“我知道。”
这边云淡风轻,那边的纷争还没结束。
楚檐声转身,笑得僵硬:“吃我一球。”
随后,将他刚才背身揉搓好的雪团扔出,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砸到程新序的衣领。
程新序弹开顺着衣领爬入的雪,求饶道:“殿下,我知错了。”
虞酌还追着他跑,楚檐声很快加入,程新序即将迎来男女混打。李泊渚虽是默默无语,却同江续昼一起走到树底下,朝着同一方向踢了一脚,树身一晃,雪球摇摇欲坠。
虞酌和楚檐声将人引过去便停了,雪结结实实掉落在他头上,浇得他满头乌发一瞬成霜。
楚檐声与江续昼俨然已经和他们几个打成一片。
遭了满头雪淋的程新序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咧着嘴笑道:“好啊,你们一堆人都对付我。”
虞酌吐舌气他:“就欺负你。”
程新序擦干眼睛上的雪,回头冲越雨的方向扬起手:“阿雨过来帮我!”
虞酌朝她笑着:“阿雨才不会理你,是吧?”
李泊渚也看了过来,“以多胜少才有意思。”
江续昼脸色略带歉意:“李公子这话虽然有点不地道,但我赞同。”
楚檐声最后看过来:“别管了,直接干就完了!”
这个画面就这般生动又鲜活地透过眼眸印在了脑海中,越雨蓦地生出一个念头——
枝头的雪会坠落,会融于地面,可面前的场景却会久不消融。
裴郁逍一直站在她的侧后方,余光注意着她,越雨的视线没有任何动容地离开他后,便一直观望着众人,似,拇指摩挲过绒雪,任由衣上残留的一点湿意扩散,似乎这样就能心静如湖,抚平一些不该提早浮于水面的水花。
半晌,他才看向越雨安静的侧颜,平静地启言:“他们都在叫你,越小姐不过去吗?”
越雨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抬起步子。
才刚迈出两步,枝上残雪便直直朝她落下。
同一棵树下,除了程新序,同样遭殃的受害者多了一个。
程新序看见越雨的额角都被雪盖着,刚想爆笑,却发现她发上的颜色有点不对,白雪之中夹杂着其他色泽。
粘稠的,泛黄的。
“……”
楚檐声:“这该不会是……”
江续昼:“该不会……”
虞酌:“不会……”
李泊渚:“就是。”
李泊渚肯定的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众人的欢笑如烛火一样,被风一吹便熄了,皆惊奇又惶恐地看向她。
虞酌离她的距离算是最远的,却是第一个问她:“阿雨,你还好吗?”
雪里面混着一小坨鸟屎,这种类似狗屎运的行为放在任何人头上,都不见得好。可她神色静静的,温顺地垂着眼,只字不语,面容上没有一丝涟漪。
再细看之下,却又泛起一丝涟漪,是蓄在眼眶里的涟漪。
李泊渚蹙了下眉,看出她神色十分不对,问道:“阿雨你怎么了?”
程新序手忙脚乱地安抚,语调扬得很高:“不就是块鸟屎,我也来,给小爷掉一个试试看。”
说罢,真的又落了一块在他头上。
天公作美,气候宜人,惊鸟途径此地,献上一份见面礼。
“说掉还真掉啊,还是坨新鲜的。”程新序望着她,脸上忍着苦恼,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现在我也和你一样倒霉了。”
“一求就应,天降答辩,说明你近日运气会不错。”楚檐声语重心长地道。
她眼底的涟漪有转大的形势,然而还未形成一汪清泉,却在眼角缀成晶莹,缓慢滑过脸颊。
越雨的脸上也有一瞬的愕然,她似乎未曾察觉,只是反应过来时,那行泪已然不受控地夺眶而出。
她不动声色地抬了下眼,试图规避这没来由的泪。
见她眉眼徐缓弯起,像是被程新序或楚檐声的滑稽言行逗乐,虞酌也稍微放宽心来,“不如我们回去吧,这两位都要收拾一下。”
越雨轻轻点头:“好。”
楚檐声颔首回应:“行,我也玩累了。”
程新序胡乱用帕子擦了擦,闭眼悲嚎:“我这头发不知道要洗多少次了。”
越雨也不好受,她只觉头顶相当于负千斤之重,走一步都艰难。刚想像程新序那样先擦掉一些,摸了摸口袋,却发现一张手帕都没有。
虞酌几人动了动腿,还没迈出步子,却见她身侧沉默寡言的少年从袖中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替她拭去额角的不知名物。
冰凉的长指不经意地划过下颌,越雨被迫仰面,看清他认真的模样。
他的神情要比看案牍时要专注许多,动作小心翼翼,又可谓细致入微。
托举的下颌骨上,长指微动,顺手般接住那滴晶莹的泪珠,湿意落在指腹转瞬即干,裴郁逍的目光从干净的指腹移向了她的面孔。
比起程新序胡乱擦的方式,裴郁逍实在体贴耐心,一方帕子无法进行二次擦拭,他撕了一片衣角,从她发顶开始,沿着发根细细抹过。
越雨看不清,便由着他动,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脖子微酸,她才终于忍不住开口:“不臭吗?”
明明是很温馨的画面,越雨非要说出一些不搭的话。
可怕的直女。
楚檐声摇了摇头,默默往回走。
裴郁逍目光深沉,与她的视线短暂交接,“越小姐宽心,我不会嫌弃的。”
风将他身上淡淡的梅花香传递过来,冲散了些许被雪压着的怪味。
越雨垂眸,盯着他的衣襟看。
程新序窜到虞酌跟前,挡住那二人,“快帮我看看,我擦干净没?”
虞酌嫌弃地斜了他一眼,却将自己的帕子递了出去,指了指太阳穴:“你今晚不洗干净不许上桌吃饭。”
声音逐渐远去,不知不觉间,就剩下他们两人。
裴郁逍清理得差不多,将手放下,“还得回去沐发才成。”
越雨倒是无所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打量了她两眼,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股不自在感又缠上越雨,她抬脚往前走,“头发腻得很,先回去吧。”
走过两步,身后人的声音马上紧随而来,他只一步便跟上她,“我不是有意的。”
越雨有点懵:“什么?”
问出口,越雨便反应过来了,当即接着道:“少将军不必放在心上,你我都不无法预料,那纯粹是意外。”
“我是说方才没看清不是雪,没及时替你挡住,我不是有意的。”裴郁逍比她走得快一点,忽地背过身倒退着上阶梯,偏头看她,“越小姐指的是什么?”
越雨眨了眨眼,步子慢了点,回话极快:“我也是说这个事,谁也不知道就恰好被我遇上了。”
裴郁逍看她神色不变,也不像隐藏着其他情绪,这才小声地自言自语:“原来不是因为被砸中而委屈。”
越雨提着裙摆,问:“你说什么?”
走上最后一层台阶,裴郁逍转过身,目视前方:“没什么。”
二人回到院子时,虞酌已经差人备好热水。楚檐声围绕着“虞酌速度”夸了一长串话,随后欢天喜地地进了温泉。
他们几人正好泡汤池驱寒,温泉旁宽敞,可供人沐浴。他们先行前往,越雨也回屋拿衣服,翻开包裹,她微微愣住。
这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到底是什么?这还是她的包袱吗?
越雨拿出一件又一件,完全看不懂如何搭配。
正在她纠结着是不是要青色上衣配月白色裙子时,裴郁逍走了过来,随手拎起她放到一旁的衣裳,又拿过她手上的上衣,“这才是一套。”
越雨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叠在一起的是一件霁青和蝶翅蓝撞色衣裙。
包袱里还有诸如茉莉黄与豆白相间、缥碧与桃红交织的,唯一相同点就是,上身多半是简约雅致,而下裙的花纹便繁复,越雨又看了看手上橘红与槿紫的衣裳,默默放下。
这就是所谓的上身基础,下半身就不基础吗?
他的时尚品味还挺超前的。
关键是看下来,几乎只有他手头那身最为合她心意,越雨简直要被气笑了。
越雨抬眉,语气颇有几分咄咄逼人:“少将军,你是在报复我吗?”
她大概记得这批衣裳,每身衣服的色泽都比较相近,绝不是眼前这样,清早出门前时间如此短暂,他却能搭配出几身截然不同的服饰,越雨不知该说他优秀还是可恶。
“怎么会呢?”裴郁逍对她的怨气毫不在意,“我可是精心挑选的。”
他这么说,加上略微挑.逗的语气,越雨便觉得更像是故意的了,可念及之前她也胡乱给他搭配过,一时间又没有办法真的怨他,只能算作两两抵消。
越雨不看他,也不理睬他,径自往门外走。
温泉设在院落后方,不过几米地,穿过回廊便到了。小径隔开几处温泉,候在前面的丫鬟提示前面两个都有人,越雨走到最边上的一条小径,快步迈进去。
鞋面踩过河卵石发出细微的动静,越雨顿足,狐疑地往回看去,和来人目光相触。
越雨还没来得及说话,丫鬟便开口问道:“公子一道的话,需要我先进去加点花瓣吗?”
这块温泉是特地给越雨留的,采用药浴,没有添加多余的东西。
越雨冷静一笑:“不用了,谢谢。”
随后回视裴郁逍:“少将军这是?”
“反正方才替你擦头发时手也脏了,我不介意帮你清洗一遍。”他的语调平稳,脸又生得实在无害纯粹,也正是这时,越雨才发现他手上空无一物,根本不是来泡温泉的,仿佛只是为她着想,好心帮忙。
越雨有点迷茫,那刚才回到屋子第一时间洗手的人是谁?
越雨婉拒:“我自己来就好了。”
身前的少年俯低身子,眼神示意周围在用余光观察他们的下人,嗓音很低:“越小姐是想让人看笑话吗?”
感情他又开始好起面子,在意两人之间那摇摇欲坠的体面,越雨深吸一口气,既然他都不介意弄脏手,她还有什么好介意的。何况温泉边上又有洗浴的区域,只是洗个头,没什么大不了。
浴池上轻纱飘曳,水雾氤氲,温热萦绕。
越雨坐到木椅上,她头上发饰稀少,她拆一个簪子,裴郁逍又拆一个,发髻如云,松垮落下,青丝披散在她肩后。
一只修长的手轻拢,托住垂坠的发尾,将其尽数浸入矮几盛着的水中。
水温适宜,没过乌发,一阵暖意循序渐进地蔓延至发根,水露飞溅,越雨的薄肩被水渍打湿些许。
石壁上嵌着案台,立着一方铜镜,镜身中等偏大,竟完全将两步之遥的二人框入镜面之中。越雨正对着镜中画面,此刻,在她耳后为她拢发的长手倏地越过她的头顶,去捞台上那只空置的水瓢。
椅子上没有靠背,随着距离骤减,她的侧颊无意间贴上了他腰腹的衣料,一半脸上是冰凉的触感,一半脸被水汽染热。
雾气漫开,将镜面也染得朦胧,镜中男女姿态亲昵,庭中暖光晃荡,为这一画面徒添几分旖旎。
越雨的鼻息被热汽所抑制,吐息微紧,双肩绷得有点直,索性那半边脸的凉意很快偏移,
镜中,裴郁逍将瓢拿到手却只是顺着发根冲了下,看起来有点局促。随后,他打量了一圈四周,手陡然一松,抬步往一旁走去。
越雨视线跟随,看着他拎了一张带有椅背的木椅过来,越雨仰了仰下巴,眼含不解。
他托着木椅,好笑地开口:“越小姐是觉得这样就能洗干净?”
经他提醒,越雨才想到额头上边根本泡不到什么水。
“还是说——”
他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越小姐想泡着药浴来?那样或许会更方便舒适些。”
话音入耳,越雨只觉萦绕脸上的蒸汽比方才更烫,她忙不迭起身,裴郁逍腾了下位置,让她坐到他挪好的椅子上。越雨整个人倚靠着椅背,湿漉漉的长发被人重新放回水中。
失去了观察镜子的乐趣,她清楚地感受到少年的裹着温度的手掰过她的下巴,让她的头更倾向于铜盆。整张脸失去了碎发的遮掩,完全展露在他面前。
水瓢上的水淅淅沥沥浇在头顶,他的指腹顺着发根轻缓滑过,揉抚头皮。动作略显生疏,但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倒也没有引人不适。
他站在身后,从越雨的角度,能瞧清他凸起的喉结、流利的下颌线,到此,越雨没再往上,任由思绪腾空,视线自动寻了一个方位,定在他的衣襟上。
虽然她拿不准裴郁逍究竟是因何一时兴起要体验洗头发的活儿,但起码这一刻,外人眼中二人关系和谐,眼下他又没有犯嘴毒,她还可以好好享受服务。
本以为会这么沉默下去直到结束,然而并不能如她愿。
“越小姐性子这般淡,方才究竟是因何伤悲?”裴郁逍的口吻试探,目光却紧紧盯着她,看清她的脸色淡然,并未对这个话题产生抗拒,才接着问:“是因为对那个小孩和母亲的故事感同身受?”
越雨的双眸似乎才找回焦点,“裴郁逍,你觉得会有人能完全理解某个人的感受吗?”
裴郁逍懒洋洋地回:“看你想了解的是谁。”
越雨却说:“就算是同一个人经历的也有可能不同,有时候就连自己都很难理解自己,怎么有空去对别人的经历感同身受?”
裴郁逍动作一顿,又继续捋顺交缠的发丝,“越小姐怎么爱讲这般高深的话了。”
越雨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回到他最初提的问题,“我只是突然想,如果时间停在那一刻,兴许还不错。”
若是平常,越雨可能会讽刺回去,可这一刻,她莫名没有思考便直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坦率得让她自己后知后觉地产生犹疑,还有一种对自我的怀疑——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能够准确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甚至对他毫不设防?
越雨的想法刚升起来,还没深入去思索,便被他的话语止住。
他的嗓音在热度环绕的温泉衬托下,反而多出几分清冷,然而口吻温吞而轻柔,中和了那份冷冽,“为什么不是将这一刻变成每一刻呢?”
越雨微微愣怔地看向他。
那双眼睛就这么干干净净地望过来,眼神纯粹地如同枝头结的雪,一时间压倒了她隐匿深处的萎靡和不安。越雨内心世界的构建倏地像是长了灵魂,脱离图纸和她的构想,由不得她掌控,从灰暗的领域中打破隔断,面朝旭日,划出一片敞亮的窗。
情绪被看见是一件很微妙的事。
越雨只说了那一刻,甚至没有提及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在场的人更可能联想到的应该是她被坏运砸到,苦不堪言,可他却略过这件事,从更早听闲聿故事的时候开始猜测。
或许也不能叫做猜测。
当下,越雨无比明晰地从那双眸中感到一切无处遁形。他理解了她话里所说的那一刻,也透过她不悲不喜的平静外表,看穿了其里的涌动。
水珠随着他的指尖坠下,融入睫羽当中,越雨眉睫轻颤,“少将军说话还是这般高深莫测。”
裴郁逍重新专注于她的长发,一边抹香皂,一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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