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紫宸殿。
帝王寝居,宽敞光亮,殿中四根大柱矗立,其上雕刻金龙含珠,御案上的奏章整齐堆叠,砚台干净无墨。
绣有千里江山图的屏风之后,龙涎香与檀香交织混合,细烟袅袅,其味难言。
皇帝坐在榻边莲台上,分明着的道袍,却又非要在竹枝间绣上金龙,塌边摆放着拂尘,却又把软垫换成冰凉的莲台。
“玉儿想要择婿?”
他已年近五十,五官端正,面容轮廓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俊,但因沉迷求仙问道,服用各类丹药,眼下青黑浓重,身形消瘦,只是一双眼睛仍旧迸发精光。
云归玉面上恭敬行礼,心内暗自不屑。
道袍绣金龙,不伦不类;拂尘配莲台,佛道不分。
皇帝老头什么都想要,最后必定一无所有。
“陛下,大楚女子十三岁便可嫁人,玉儿在宫里跟着我这么多年,如今年方十八,已经是个老姑娘啦,倒是我把她耽搁了。”皇后柔弱无骨地靠在皇帝身上,涂着丹蔻的柔夷按在皇帝枯瘦泛黄的手上。
皇帝沉吟不语,眼神似笑非笑。
他有意要让云归玉去和亲,如今她却跑过来说要自己择婿。
若让她自己择婿,她可能选氐兰王吗?
皇后在皇帝身边察言观色多年,看出皇帝有些不悦,忙道:“玉儿已经看上一人,正是历家七郎,历铮。”
皇帝那双迷离的眼睛忽地闪过一缕精光。
历家,历山苍的儿子。
“哦?玉儿竟是看上了崇渊?”
“儿臣遍观京城子弟,唯有历家七郎可入儿臣之眼。”云归玉微抬下巴,神情倨傲,看起来和每一个心高气傲的高门贵女一样。
“崇渊确是少年英才,玉儿好眼光。”皇帝笑眯眯地一摇拂尘。
给历七赐婚这事他早想过,只是以历家的门第和历山苍的地位威望,非得是公主不可,但皇家近年已没有合适的公主了。
说起来,他其实对云归玉确有几分宠爱,因着对皇后的爱屋及乌,也因着这孩子自己的冰雪聪明。
但哪怕是他的亲生女儿,必要时都得承担联姻的责任,何况一个义女呢?
所以当氐兰王来信上表求娶的时候,他毫不犹疑地下了决定。
那时他倒是没想到历家这一茬,毕竟历家子弟,向来是男子娶公主,女子嫁王爷的。
但是现今没有未婚配的公主,只有郡主,那也未尝不可。
何况历七身体有疾,配一个郡主也算合情合理。
大不了把婚礼的规格和排场再弄高一点。
皇帝心中已有定数,话锋却是一转:“可是,崇渊身子不好,冯钦曾多次为他诊脉,俱言他活不过三十,玉儿就不怕将来年纪轻轻守寡吗?”
云归玉心内无语凝噎。
她没有错过方才皇帝在听到皇后的话后那一瞬的表情:意外,却并不反对。
这老头儿大概已经决定答应,只不过还要假惺惺的关心她,抑或是试探她。
早在历铮的名字被说出来的那一刻,在场的人便都知道对方打的什么算盘了。
“儿臣宁缺毋滥,其他人于儿臣而言,皆是将就,但若是他,哪怕只是拥有一段时间,那也足够了。”云归玉用上自己曾经在话本里看到的话术,演得情真意切。
皇帝也只是需要个态度,见她如此,便欣然同意:“好,好,好!既然玉儿喜欢,那朕不日便为你二人赐婚!”
***
圣旨下得很快,不到三日,云归玉就接到了赐婚圣旨。
皇帝赐婚,礼部操持。
三书六礼,四聘五金,一切按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某日云归玉外出回府,进门便险些被琳琅满目的大片红色晃瞎了眼。
一箱一箱的聘礼堆满了前院,有的箱子堆到了池塘边缘,差一点就要掉下去。
不愧是历家,就是财大气粗。
只是……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云归玉瞧见最大的那个箱子上面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金色托盘,红布铺在上面,里面放着几只鸟,被线穿成了一个环儿。
礼部官员正在旁边清点,闻言解释道:“是大雁。此乃六礼中的第一礼——纳彩,准新郎要打大雁送给准新娘,不过现如今已经很少有男子真正自己去打大雁了。”
“而您的这六只大雁,可都是历七公子亲自打的,可见他对郡主您还是颇有情谊的。”
云归玉瞧了那六只大雁半晌,忽地笑了一声。
她可是听说,赐婚圣旨下的当天,历铮就去宫里找皇上想要拒婚,结果皇上自是没有应允。
看这反应,他必定是不满意这桩婚事的,那为什么还亲自去给她打大雁?
还是六只。
有意思。
但云归玉无意深究缘由,只要自己的目的达成就好。
婚礼筹备紧锣密鼓,云归玉的生活却和往日并无不同,礼部官员提醒的婚前新郎新娘不能见面的习俗,对于她和历铮这样的关系来说,却是杞人忧天了。
两人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又怎会有忍不住见面的可能?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婚礼那日。
郡主府头一次这么喜气洋洋,红绸铺地,房门挂“囍”,就连门口的石狮子都颈戴红花。
云归玉坐在闺房梳妆台前,静静地看着镜中人。
身披大红喜袍,金线凤凰振翅欲飞,珍珠、琉璃、玛瑙等各种宝石点缀其上,昭示着这件婚服价值不菲。
几个侍女正为她梳妆,青黛描眉,丹朱点唇,较她往日的妆更要艳丽几分,眼中却没有半分身为新娘子的应有的喜悦,只有冬日深湖般的冷与静。
窗外鼎沸的人声中忽然响起一阵喧天锣鼓,迎亲队伍到了。
云归玉拿起团扇走到门口,在遮上眼睛之前晃眼一瞟,看见那长长的队伍,当先一人坐在高头大马上,身着与她身上嫁衣相配对的一袭红衣,比他探花游街那日还要鲜艳。
云归玉看不清他的表情。
想来也是不太情愿的。
不过他的意愿于她而言,无足轻重。
到了忠武王府,云归玉被领着进了祠堂,行过天地、高堂、交拜的拜礼后,又被领去人声喧闹的大厅,去拜各方前来观礼的宾客。
云归玉手拿团扇遮住脸,头上盖着红盖头,阳光透进薄薄的盖头,她能看见模糊的攒动人影。
但即使不看她也知道,满堂宾客,殊无一个她的亲朋。
她没有朋友,唯一的亲人是皇后,她没能亲至,只差人送来一支价值连城的凤钗。
拜过宾客,二人在大厅之上,又行同牢、合卺、结发的礼仪后,从头至尾,云归玉隔着团扇,只能与对方模糊对视。
而后她被领着去婚房等候,而新郎历铮则留下继续招待宾客。
婚房离前厅有段距离,热闹隐去,倒显清净。
云归玉一个人在房内,懒散地靠在床头,将手中团扇随意往床上一甩,揉了揉发酸的胳膊。
天色渐晚,她有些心不在焉想着,下一步,便是洞房花烛了。
花烛已经点上了,但洞房是不可能的。
一会儿历铮来了,她要怎么办呢?
直接摊牌?或是用蛊毒毒晕他,再伪造已经洞房的假象?
哪一个都不保险。
若是走漏风声叫别人知道,只怕又要横生波折。
忽听门外脚步声传来,她只得再次拿起团扇,遮住面容。
按照大楚婚仪,新郎需要吟诗,然后将扇子拿走,方可得见新娘面容,这一步叫做“却扇”。
云归玉在心里腹诽婚仪的繁琐和规矩众多。
门口“嘎吱”一声,有人进来,复又关上了门。
她等了半晌,来人却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就静静地站在原地。
既没有作诗,也没有过来摘扇子。
就在云归玉不耐烦,想要自己拿掉扇子的时候,一个清朗中带着一丝沙哑的男声响起。
“今日醉酒,脑子混沌,诗我是做不出来了,历某可否用其他才艺代替?”
云归玉本欲放下团扇的手一顿,静了两息,道:“公子欲要如何代替?”
“素闻仪和郡主下得一手好棋,不若你我二人今日就来对弈一局,我下盲棋,郡主睁眼,若是我赢,郡主便摘下团扇,如何?”
云归玉本来无可无不可,转念一想,又觉历铮这架势似乎别有目的,她正好以逸待劳,见招拆招,于是道:“便依公子所言。”
“多谢郡主。”
这婚房本是历府的主屋,历铮熟门熟路地去侧面小屋找到了棋盘与棋子,走到桌前摆好。
云归玉从他的影子瞧见他的动作,见他摆好棋盘后,便自己用布条蒙上了眼睛,索性拿下团扇,径自走到他对面,拂衣而坐,然后着眼于棋盘之上。
历铮抬手道:“郡主先请。”
云归玉也不跟他客气,拿了黑子便落子。
历铮跟着下了一子。
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云归玉发现对方虽然蒙着眼睛,却能够听声辨位,从未将棋子错下到过她已落子的地方,并且很有章法。
十手之后,历铮落下一子,开口道:“我知道,郡主殿下不过是想拿和历家的联姻当挡箭牌,以躲过氐兰王的求娶。”
云归玉的手一顿。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
“若是,历七公子待如何?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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