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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说。说!说……

小说:

瓶装风物

作者:

碧符琅

分类:

现代言情

“门当户对?”杭帆厉声反问,“那你自己呢?怎么不再找个‘门当户对’的人来结婚?”

一言既出,四座沉寂。

在妈妈惊惶震动的神色里,杭帆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无法忍受朱明华的虚情假意——在利用他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在用“爱情”的名义欺骗一个出身贫寒而又未晓世事的女孩时,朱明华可曾想过“门当户对”四个字,可曾想过杭艳玲或许也想要一场被周遭认可的“男婚女嫁”?

然而,在揭破对方的伪善同时,这也同样揭开了杭艳玲的伤痂。

“对不起。”

尽管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但她迅速别过头去的受伤神情,还是让杭帆感到了针扎般的疼痛。

“妈,对不起。我……”

不熄的愤怒与痛苦的颤栗,像是冷热交织的长鞭,紧紧勒在他的喉头,令杭帆说不出话来。

这一瞬间,就仿佛惨绿色的青春时代再度回溯到了当下:他想要说点什么,想要剖开自己流血的心来证明点什么,可即便穷尽脑海中的一切词汇,他却仍旧拼凑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语。

沉默中,杭帆收拾掉了桌上的碗筷。

“我去休息。”说着,他仓促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如同回到了十五六岁时那些与杭艳玲吵完架的夜晚。

将被子拉过头顶,杭帆闭上眼,好让自己彻底躲藏进这片熟悉的避难所里。

黑暗中,他听见门外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有来去重叠的脚步声,有防盗门打开关上又反锁的声音。

然后,万物归于静谧,就好像一切都还未曾发生,而杭帆也未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一样。

在这短暂如幻梦的安宁里,他沉沉入睡,任由枯竭的自己被梦魇的巨网所捕获。

「你才几岁啊杭帆?!这就开始谈恋爱了啊?!」

气势汹汹地,杭艳玲把本子摔在了地上。

「你看看你,上次月考才考多少分啊杭帆?!我累死累活地上班赚钱供你,你倒好,在学校里逍遥自在地哄起小女生来了是吧?!」

「……啊?」本子砸到脚下的瞬间,十三岁的杭帆立刻像受惊的猫一样,原地弹出了一丈高。

可在听起妈妈的质询,他的脸上又渐渐浮现起了堪称是茫然的无辜神情:「什、什么谈恋爱?」

杭艳玲气得脸都白了,立刻蹲下身捡起本子,用力甩开那一页:「你还狡辩你?你这写的都是什么,你自己给我念!」

杭帆莫名其妙地接过本子,低头一看,确是自己的摘抄字迹无误。

When we are hungry, love will keep us alive. I would die for you, climb the highest mountain.

「什么啊妈!」小朋友痛呼冤枉,「这只是歌词啊,歌词!」他面露惊恐之色:「你、你不会以为这是我写的情书吧?!」

怔愣了一瞬,杭艳玲的气势陡然矮下去一截:「你,你不好好上学,整天在本子上抄这种东西做什么!」

做妈妈的那个在嘴上说得严厉,但可能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确实错怪了孩子,她的语气也开始有了些摇摆。

而就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孩子那样,杭帆向她投去了一个“看,这里有烦人老妈”的专用眼神。

「因为这是英语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

拍掉了本子上的灰,他满脸都写着对愚蠢大人们的不耐烦:「还有,我不会在学校里谈恋爱的,你放心好了。」

「诶杭帆,你什么态度这是?哎,你干吗,你开门啊!开门啊臭小子,我没带钥匙!」

十四岁的某一天,杭帆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世人口中所谓的“同性恋”——无需什么经验与尝试,他很轻易地就认识到了这点。就像是那些母胎单身四十年的异性恋,大家不也同样能在十四岁的时候就确定了自己喜欢异性这件事吗?

「班长大人!嘿嘿。」从课桌的夹缝里,邻桌的男生鬼鬼祟祟地递上一沓卡片,「看看!这可是我压箱底的好东西。」他压低声音说,语气谄媚:「您要是这周的作业都借我瞅上一眼……班长大人,咱这一百零八张爱妃就任你挑选,如何?」

午休时间的班长大人,把漫画与小说都统统藏在了教辅资料的底下,课外书看得比做题还专心。杭帆屈尊降贵得抬了抬眼,飞快扫视了一下这人递上的东西,又迅速地把手上的娱乐项目给翻过一页。

「拿走拿走。」

他正看到故事的精彩处,满心都只惦记着武林大会与海贼宝藏:「什么好东西!自己收着吧。」

「原来班长你不喜欢双马尾啊?」同桌大惊失色,生怕行贿失败似的,赶紧从扑克里翻出一张红心Q:「那泳装呢?水手服呢?哦哦,我懂我懂,你不喜欢清纯派,你喜欢妖艳的!我也有的呀,你看这个——」

抄起桌上的习题册,杭帆一巴掌呼在这人的脑壳上。

「要抄我作业?」班长大人伸出了手:「拿你的借书证来换。哦,顺便帮我把《倚天屠龙记》的下两册借过来,我的证借满了。」

「那书里有妹子吗?啊,只有一个妹子?这有什么可看的?」邻桌试图把头伸到杭帆的桌肚里去:「我就不信了,班长你有这么清高?总不能是喜欢男——哎哟哟哟,别打了,别打了,疼!疼!大人饶命啊大人!」

前代大学生有云,选修课选逃,必修课必逃。

而对于新一代的大学生而言——网络在手,天下我有,逃不逃课的又有什么区别?

「狗屎,我人生中最大的错误就是选修了这门课。」

白洋把手搭在键盘上,用一双已然难以聚焦的困倦眼睛,涣散无神地盯着面前的课件投影,手上却运指如飞地在聊天软件上与杭帆吹水扯淡:「下学期要不咱还是选哲学吧?历代哲学先贤,多得是搞同性恋的。我谅他们也不敢对祖师爷大放厥词!」

坐在他旁边的杭帆正忙着赶专业课的大作业,一心二用到了连演都懒得再演的地步。此人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十根手指像钻木取火似的敲个不停,全程就没抬头看过投影:「卧槽手一滑错删了两行PPT,气死我也。啊?啥玩意儿?我们选它不是因为这门课好划水吗?」

「暂且先忍忍吧老哥,」二十岁的杭帆,一边高喊着作业写不完了我要死了这次真的来不及了,一边还要在聊天软件里狂发消息:「离了这门课,咱俩还能上哪儿去捞一个这么轻松的满分啊?把耳朵堵上就完了。」

「不行!实在忍不了一点,我已点开教务处的投诉信箱!」台上的教授估计不会想到,看似神游天外的白洋同学,其实已经在台下骂骂咧咧好一阵了:「2001年开始,我国的精神疾病诊断国家标准里,就已经‘同性恋’移除出了精神病的范围!就他还搁这儿跟我扯什么性变态和性倒错?肯定是因为这厮的水平不行!」

三下五除二,白洋已经写完了他的第一封投诉邮件,「哗擦,他现在开始扯艾滋病了!这是赤裸裸的歧视啊!操,说得好像他们异性恋乱搞就不会得艾滋一样!不行,我得再写一封。」

「杭帆你怎么不说话?」白洋得不到反馈,干脆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你的作业搞完了?」

「没有。」杭帆说,「别吵了,听课吧。」

度过二十四岁生日的那天,杭帆正在家里陪着杭艳玲。而大清早才搭乘红眼航班落地北京的白洋,“想着刚好你最近过生日,所以我灵机一动搭上了高铁”,闪现在了杭帆的新家门前。

手里还拎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中东特产。

「我为什么会需要七个圣甲虫挂件?」杭帆很是头痛,「这串刻了神秘符号的绿松石又是什么?白小洋,你没有背着我偷偷信仰了什么奇怪宗教吧?」

而白洋吭哧吭哧地从包里搬出更多的奇怪小礼品:「还没完呢!看这个,法蒂玛之手的画像!当地人相信,先知的女儿会给你带来好运,还会保护你不被嫉恨与伤害!」

「你已经掏出了至少来自五种不同宗教的纪念品了,这是要在我家里发动圣战?」杭帆的眼神愈发怀疑起来:「我需要这么多的幸运干吗?用来买彩票?朋友,做赌狗是不会有前途的。」

盘腿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白洋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觉得你需要更多的幸运,」他的好友说,「来获得至少一丁点的勇气。好跟你妈开口说那件事。」

「啊?」杭帆还在试图跟他装傻。「……什么事?」

安静了片刻,他俩听见了杭艳玲在厨房里拉开吊柜的吱呀声。

「你喜欢男人的这件事。」放低了声音,白洋说道。

「十年了,杭帆。从中学时的咱俩做起网友开始,我已经认识你十年了,而距离你意识到这件事也已经过去十年了。而你还从没有跟你妈提起过这件事。」

「你要一辈子都继续躲躲藏藏下去吗?」白洋问。

你没跟家里人出柜过?

相识一年多之后,十六岁的白洋在互联网的另一端问道。

十六岁的杭帆被“出柜”这个词给吓到大喘气。他左右张望了一阵,确认杭艳玲暂时不会出现在自己身边,这才愤愤地敲摁着手机键盘说:「我当然会啊!但绝不是今天!万一我妈把我赶出家门怎么办?!十六岁又不能打工,我会饿死!」

「哦,对哦。」这位网名叫“白色邪恶大山羊”的朋友,好像恍然大悟般地回复道:「你想得很周道嘛!」

杭帆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另一个男同性恋,就是在大学的新生报到处见到白洋。

和想象中不一样——活跃在互联网上的“白色邪恶大山羊”,是一个十四岁时就向家人坦白了性取向的超级勇者。这家伙不仅听对网上的各路同性恋文化社群了若指掌,甚至对全球的同性恋平权运动历史也如数家珍。他喜欢皇后乐队,喜欢麦当娜,人生偶像是张国荣。在十几岁的杭帆眼里,“白色邪恶大山羊”简直是当世所有同性恋文化的要素大集合,是他羡慕却无法成为的那种人。

但十八岁的杭帆,在大学校园的操场边,看到只是一个穿着白Tee与牛仔裤的同龄少年。

顶着一副酷酷的表情,头戴耳机的白洋头也不回地从签到处走过。走出没两步,他又倒退了回来:「啊……你是,‘Adrian航海家’?」

「不不求你不要在学校里叫我的网名我真的会想死。」杭帆立刻心惊肉跳地捂住这个人的嘴:「呃,所以你叫……?」

在和“白色邪恶大山羊”相约见面之前,杭帆有过各种各样的担心。但他最担心的是——如果这这位看起来就很自由奔放的朋友要约自己去gay bar,那要怎么办才好?

他可完全没有做好上大学第一周就要去泡男同夜店的心理准备啊!

「哦哦,我叫白洋。」

没有了互联网人设的滤镜,“白色邪恶大山羊”也只同样是一名十八岁的少年。

白洋没留长发,没有化妆,没穿高跟鞋,甚至都没有打耳洞。他就只是一个清爽的普通年轻帅哥,眼睛里闪耀着对食物的单纯渴望:「你叫,哦,杭帆。你好。不好意思,我刚就看到你了只是没想到Adrian会长这么好看,毕竟你在网上的发言还挺宅的,哈哈。哦那个,我能问一下吗,我们学校的食堂在哪儿啊?快饿死了要。」

「……你这人怎么比在网上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啊?!」杭帆真的想揍他。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十八岁的杭帆终于对“男同性恋”这个概念有了真实感。

原来男同性恋也可以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普通人。他想。

这让杭帆的内心一下子感到松弛不少。

那或许,我也可以……

他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太确定地想道。

躺在越野车的后座上,白洋又拆开了一包薯片。

杭帆正在副驾座上给“闻乡”修图,听到包装袋的声音,立刻出声抗议道:「最后一袋了,你也多少给我留点吧?!」

「青瓜味,不好吃。全给你了。」从他们进山之后,白洋的状态就一直很古怪,好像是怀揣着某桩忧愁的心事似的:「哎,爱情。杭小帆,你说爱情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全速运转着Photoshop的笔记本电脑,滚烫得足以用来煎鸡蛋。副驾座上的杭帆被热得不断左右腾挪,乍一听到这人的伤春悲秋之语,根本共情不了半点。

「你问我?我又没谈过恋爱。」散热风扇虚弱地旋转着,有气无力得像是杭帆的声音:「哎白洋,你在手机上看一下,这里能叫到外卖吗?啃了三天压缩饼干,我都快吃出幻觉来了。」

像具死去多时的尸体一样,白洋这人那是半点也不动弹,「但凡有外卖,我现在都已经喝上大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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