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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篝火明灯

小说:

瓶装风物

作者:

碧符琅

分类:

现代言情

苦酒入喉,化作愁肠泪。

岳一宛搁下纸杯,只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被难喝玩意儿给呛出来了。

「……这是你们的葡萄酒?」他感觉自己绝望得都快要笑出来,「就这?」

面前的短发少女倒是大大方方地把手一摊,「是啊。」她嘻嘻一笑:「不好喝是吧?不好喝这就对了!」

她说:「葡萄酒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啦,以前是农民酿来自己喝的。后来大家也会买点回去自己喝,毕竟是酒嘛。但你若是论好喝——嗐,这东西,甜嘛不如可乐,带劲儿不如老白干,也就当是个果味儿的小孩儿饮料喝喝吧。」

「我劝你也别想着要做什么葡萄酒。」十八岁的孙维对他说,「这玩意儿要是能赚到钱,咱家也不至于要把葡萄园转让出去啊!」

十多年之后,对于自己当年的冒失发言,孙维做出了深刻的反省。

“确实,孽缘不是从这个人闪现在我门口开始的。”

她对杭帆道:“这一切都是从我说错了话的结果!但凡我当初不要接他的话,啧啧……”

小杭总监点头不迭——岳大师在葡萄酒的话题上能有多严格,他本人对此深有体会。

“来来来,小杭,看在大家都是岳一宛受害者的份上,请你喝我们的当家产品!”

拿出一瓶金橘色的酒,孙维豪爽地给他倒上了一大杯:“这是我们杏子酒,加了一点砂糖共同酿造的。酸甜比例那可是相当完美!”

“呵,杏子酒。”岳一宛抱臂哼声,“呵!这东西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主意吧?甚至连第一批杏子酒,那都是我飞过来亲手酿的!”

“再来点杏干!”

哗啦啦地,孙维又掏出一只密封袋塞给杭帆:“也是我们自家晒的,和酿酒的杏子是同一个品种。原汤化原食,美得你冒泡!”

杭帆尝了一口,眼睛立刻变得亮晶晶起来,连声夸赞“好吃”。

到底是社畜不打诳语:这杯清亮爽口的果酒,再配上两片柔韧有嚼劲的果肉干,大家酸甜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像是被世界上最好吃的杏子给扑了个满怀。

“但凡罗彻斯特能让我给这个做营销,”那杭总监觉得自己在梦里都能笑醒,“我的KPI啊……感觉会比金价涨得更快。”

物以稀为贵,那好吃的杏干和杏子酒凭什么不算奢侈品?罗彻斯特集团,你们懂个锤子的美食!

“你俩怎么就自己吃上了,没有我的份吗?”岳大师没等到投喂,立刻就开始作妖,“哎,徒弟不孝,为师的心真是碎了一地……”

孙维麻利地把果酒瓶子给插回冰桶中。

“嘿,你这人,不是说什么样的果酒都能自己酿的吗?那你自己酿去呗!”她奚落起岳一宛来可是毫不留情:“你们斯芸又不是没种杏子树,年产量五百公斤呢岳大师!这还不够你酿个一桶两桶杏子酒的?”

岳一宛和她对呛:“哈?你把我们斯芸酒庄当成什么了?酿杏子酒,这要让我在工作日志里怎么写,‘因为和宁夏的酿酒师孙维吵架,所以我私自占用了酒庄的发酵设备与果树,假公济私地酿造一些与斯芸的产品毫无关系的果酒’?”

“哎哟,大酿酒师,这话怎么听起来还怪憋屈怪可怜的?”孙维正要顺势再挖苦他两句,却见杭帆已经把自己的杯子递到了身边这人面前。

这厮竟也不跟他客气,就着杭帆的手喝了一大口,又大剌剌地从杭总监怀里摸了块杏子干丢进自己嘴中。

“你看看杭帆。”

嘴里咬着食物的岳一宛,满脸都是小人得志的愉悦,声音含混地对孙维嘟囔:“人家这个首席大弟子,可比你尊师重道得多了!”

孙维让他滚蛋,“我看人小杭也是运交华盖才遇上你!”

「我不能同意。」

十六岁的岳一宛抬起眼睛,目光锋利得如同短匕出鞘:「卖不卖得出去,这是好酒才配讨论的问题。」

「你什么意思?」孙维拿眼睛瞪他:「什么玩意儿,你看不起人啊?!」

「意思就是你家的葡萄酒太差了。」

岳一宛说着,从桌边站起身来:「打着‘葡萄酒’的名义卖这种东西?这是对酿酒行业的最大羞辱。」

「我会带真正的葡萄酒来的。」拎起了自己的行李箱,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孙维家的大门:「等着。」

这目下无尘的态度,可真是把孙维给气得够呛。她一路追出院门外,扯开嗓子冲岳一宛的背影喊:「你还要回来啊?你可别再回来了!我家园子不会租给你的,你听不懂啊?!」

虽然每日里干尽了欺猫逗狗之事,但以岳一宛的情商水平,当年的这番言行举止也确实有些过于失态了。

孙维是把这事儿当笑话讲的,岳一宛则干脆堵住自己耳朵装聋作哑。

唯独杭帆,想到这人少年丧母,又突逢故园离散的剧变,心中只有一片感同身受的怆然。

“是有点中二。”他说,“但会这样狂热地给葡萄酒传教的,也只有岳一宛了。”

第二天的傍晚,少年人如约而至。

他这次没有拎行李箱,而是抱着几支长颈玻璃瓶。

「我从镇上的饭馆叫了一只烤全羊。」他对孙维说,好像这里是他自己家似的:「大概过一会儿就会送到了。你家有大一点的玻璃容器吗?」

孙维扶着门框,感觉自己招惹上了不得了的神经病。

「你,你干嘛啊?」她无不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你不会是还想要租我们家的葡萄园吧?我告诉你了岳一宛,不管你说什么,转让给未成年人都是不可能的!」

岳一宛只自顾自地打开了酒瓶,又拿起一只瓷碗,纺纱般精细地将那浓郁的紫红色酒液倒入碗中。

他的动作优雅,如同一场近景魔术表演。孙维遏制不住好奇,又走过去问:「这是你说的‘真正的葡萄酒’?这碗是给我喝的吗?」

「现在还不能喝。」少年瞥她一眼,完全是用看向白痴的眼神:「醒酒才刚开始。」

那天晚上,孙维的父母去了隔壁镇上的亲戚家里吃喜酒。既没考上大学,也没有交到男朋友的孙维,自觉脸上无光,执意要留下来看家。

阴差阳错的,倒是让她吃上了岳姓不速客的烤全羊外送。

「现在可以喝了。」岳一宛把碗中的酒推给她,「喂,你先把手上的油擦擦!」

这假洋鬼子的规矩也忒多。有什么了不起!孙维心中不爽,抓过瓷碗,仰头就是狠狠地一大口。

那是个你将会用一生来铭记的时刻。

鲜美的葡萄果实,生动地在口中迸裂,像是骤然蹦上舞台的乐团主唱,开嗓即唱出雀跃全场的最高音。

微酸的汁液,和着单宁细腻的重量,优雅地自舌苔上悄然滑过,如同配合无间的吉他与贝斯正编织出华美乐句。

滋滋溅溢出来的烤全羊脂肪,也在这一口葡萄酒之中被乖顺地溶解:油腻口感骤然消失,只留下肉脂的香甜腴美,在牙齿与舌头间尽情地跳跃欢呼。

这是一场味蕾被俘获的完美体验。

它让人头皮发麻,仿佛从此就让你拥有了一对全新的感觉器官。而它又是如此的震撼人心,让你觉得有连串的鼓点在胸腔里沉声敲响,连血液都要为之沸腾——就像是孙维离家出走的十四岁,在音乐节现场踮脚仰头,全身心地被音乐的巨大浪流给击倒的那一刻。

「这是什么东西?」狼吞虎咽的孙维,差点把自己的舌头连着烤羊肉一起落下肚里去:「你从哪里搞来的?」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挥舞着油亮的十根指头,岳一宛飞快地向后撤出一段距离。

「‘家园’,赤霞珠单酿。」他说,「是你们宁夏的银色高地酒庄出产的酒款。」

孙维是葡萄种植农的女儿,她当然知道什么是赤霞珠。但“单酿”这样的专业术语就有些太难了,而“银色高地”和“酒庄”之类的词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她唯一听懂的是,这支酒的名字叫“家园”。

「‘家园’,家园。」

叛逆少女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口中品尝一种带血的隐痛,又像是含住一枚与她血脉相连的宝珠。

「真是个好名字,令人生气。」她说,「就像你一样。」

「废话。」岳一宛回答她。

那天晚上,他们俩喝完了一整支“家园”,又开了一瓶“阙歌”。

同样是由赤霞珠葡萄酿造,与欢快热闹的“家园”相比,“阙歌”更像是一位艺术风格更加成熟的烟嗓歌手——高亢有力的转音,浓厚丰润的情感,大开大合,却又精巧细致。令人沉醉。

在这个寒风呼啸的夜晚,桌上只剩下了烤羊的骨头,与一些冷透了的残余菜肴。可年少的孙维与岳一宛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瓶“阙歌”,就像是围坐在一堆明亮的篝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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