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沉在墨色里,檐角铜铃被夜风轻晃。廊下宫灯悬着,暖黄微光映阶前卷叶。偏殿窗棂漏残烛,影晃纸窗便暗了。唯冷宫方向,月轮悬枯枝,清辉冷如霜。
栖梧宫走水是在后半夜。
火先从偏殿烧起来的,等守夜的太监发现时,那火舌已舔上梁柱,噼啪作响,浓烟混着焦糊味弥散开来。惊呼声、锣声、杂沓的脚步声顿时撕破了宫夜的沉寂。
“走水了!栖梧宫走水了!”
消息传到养心殿,常青惊得掷了笔,豁然起身:“怎么回事?!”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人已疾步向外冲去,袍角带翻了案上的茶盏也浑然不顾。
龙辇也嫌慢,他几乎是跑着穿过一道道宫门。越近栖梧宫,那股灼热的气味越发呛人。天空被映成一种诡异的橘红色,张牙舞爪的火光在宫墙之上跳动。
人声鼎沸,宫人乱作一团,提桶的水泼过去,只激起一片嘶鸣的白汽,瞬间便被更大的火舌吞没。水龙队的水柱显得杯水车薪,那火势竟越发明亮起来。
无数的人影在火光中晃动,如同鬼魅。水龙队姗姗来迟,嘈杂得令人心慌。
“陛下!危险!”内侍慌忙阻拦。
常青一把挥开,目光死死钉在那片烈焰之中,喉咙发紧:“人呢?!良妃可出来了?!”
无人能答。殿门已被火焰封住,热浪逼得人无法近前。
他僵在原地,火光在他眼底疯狂燃烧,却暖不透骤然冰凉的四肢百骸。
他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往里冲,被侍卫死死架住。“陛下!龙体为重!”
混乱中,无人留意宫墙暗影下,一道纤细身影借着烟雾与夜色的掩护,如同水滴汇入河流,悄然消失。
温招最后回望一眼那冲天的火光,脸上无悲无喜,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那火在她身后熊熊燃烧,像是焚尽一段过往,也照亮一条未知的前路。
此刻的离别,早已在心里演练过千遍。真的到来时,反而只剩下平静。
火借着风势,卷过廊柱,吞噬窗棂。木材断裂的巨响混着瓦片坠落的脆音,砸在每个人心头。热浪翻涌,逼得救火的人群步步后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座宫殿在烈焰中一点点坍塌下去。
常青被人死死拦着,动弹不得。他望着那一片赤红,忽然想起温招还是秀女的时候,曾站在一株柳树下回头看他。
那时阳光明媚,她眼里有细碎的光。
而今柳叶枯了,夏天去了,连她也要在这大火里化为灰烬。
在生与死面前,任凭你是九五之尊也无可奈何。
天将破晓时,火势才被勉强扑灭。昔日清雅的栖梧宫已成了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和水汽。
侍卫统领灰头土脸地跪在常青面前,声音颤抖:“陛下……火场中……发现两具尸身,已、已烧得面目难辨……但从身形和身旁残留的饰物看,似是……良妃娘娘与其贴身侍女魑惊……”
栖梧宫的废墟在晨曦中冒着湿重的青烟,焦木和污水混合成一种刺鼻的气味。
常青推开搀扶他的内侍,一步步踩过湿漉漉的灰烬。
侍卫统领垂首侧立,不敢看他。
两具尸身并排躺在临时找来的草席上,覆着白布。
常青的脚步在几步外停下,竟有些不敢上前。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蹲下身,伸手去揭那块布。指尖碰到湿冷的布料时,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布掀开一角,露出了下面的形状。那已不能称之为一个人,更像是一段扭曲焦黑的木炭。
皮肤尽数炭化皲裂,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理,粘附着破碎的衣物纤维。
头颅缩成一团,五官塌陷模糊,只能从残留的发髻形状和几缕未完全烧毁的头发,勉强辨认出属于女性。
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灼后特有的焦臭,混杂着水汽,令人作呕。
常青的胃里一阵翻搅。他盯着那具蜷缩的尸身,目光落在尸身手腕处。
那里套着一个被熏黑,变了形的金镯,样式依稀是内府督造,他曾赏赐过。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想要碰一碰那镯子,或是碰一碰那截焦黑的手腕,似乎想确认什么。
指尖悬在半空,终究没能落下。那焦黑的躯体散发着死亡的真实触感,冰冷而狰狞,让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念头都碎成齑粉。
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喉结滚动,压抑着干呕的冲动。
白布从他手中滑落,重新盖住了那可怖的景象。他维持着蹲踞的姿势,久久未动,只是肩膀微微垮了下去,晨曦的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
昨日灯下相对,竟成永诀。他与她相识并不久,可她在他心里好像确确实实扎了根。
与她的种种,此刻回想起来,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是淬了冰的针,扎进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他原以为来日方长,总有法子磨去她那份冷硬,却不知命运吝啬,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曾给他。
他与她的离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在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清晨,她却永远留在了昨天。
常青维持着蹲踞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白布。
晨曦将他半边脸照亮,另一半却沉在阴影里,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一半是帝王的威仪,一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钝痛。
一名内侍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低声道:“陛下,有宫人求见,说……说是有事禀报良妃娘娘走水前的情形。”
常青缓缓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带过来。”
一个穿着低等宫女服饰的年轻女子被带上前,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她扑通一声跪在灰烬里,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奴婢、奴婢前几日在椒房殿外当值,看见良妃娘娘从皇后娘娘宫中出来……娘娘的脸色很不好,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奴婢当时没敢多想,可如今……”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空气骤然凝固,连废墟上飘散的青烟都仿佛停滞了。
常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眸色一点点沉下去,像结了冰的湖面。
他想起温招昨日去椒房殿请安回来后的沉默,想起她愈发清冷的眉眼。
原来那些细微的变化,并非全是他的错觉。
有些猜忌的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权力的土壤里疯狂滋生。
他没有看那宫女,目光越过废墟,望向椒房殿的方向。
那里殿宇巍峨,在晨光中显得庄重而遥远。
“朕知道了。”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丝毫波澜,“你下去吧。”
宫女如蒙大赦,磕了个头,慌忙退下。
常青慢慢站起身,掸了掸龙袍下摆沾上的灰烬。这个动作他做得极其缓慢,仿佛每个关节都在僵硬地抵抗。
内侍和侍卫们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覆着白布的草席,眼神复杂难辨。有痛苦,有怀念,更有一种帝王本能的对局势的权衡。
温招的死,若真与赵灵汐有关,那牵扯的将是前朝后宫的惊涛骇浪。
真相往往不是水面上的浮萍,而是沉在淤泥深处的根须,想要连根拔起,必然搅得满池浑浊。
“传朕旨意,”他转身,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良妃温氏,温婉淑德,不幸罹难,朕心甚痛。追封为皇贵妃,以皇后之仪治丧,葬入妃陵。”
常青没有再停留。
他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踩过焦黑的碎木和湿泞的灰烬,明黄色的袍角拖曳而过,沾上了污渍也浑然不觉。
内侍们屏息凝神地跟在身后,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他没有乘坐龙辇,只是一步步地走。宫道漫长,晨光刺眼,将他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斜长。
过往的宫人远远望见,便慌忙跪伏在地,头深深埋下,不敢窥视天颜。
他走得很快,近乎逃离。仿佛只要离开那片废墟远一些,那焦臭的气味和草席下可怖的形状就能从脑海里淡去。
可他知道,有些画面一旦刻下,就再也抹不掉了。
养心殿的门被推开,又沉重地合上。他将所有侍从都关在了门外,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一人。
常青背靠着冰冷的殿门,缓缓滑坐在地。帝王的威仪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骤然掏空了心神的男人。
他抬起手,看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触碰湿冷白布的触感,以及那虚幻的,被火舌舔舐过的灼痛。
他想起她站在柳树下的样子,阳光透过枝叶,在她发间跳跃。
那时他以为,将这缕清风纳入怀中,不过是时间问题。
却忘了,风是留不住的。
常青将脸埋进掌心,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苍凉,带着泪意。
他笑自己贵为天子,却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住。
他食言了。
“陛下……”内侍在门外小心翼翼再次出声,“早朝时辰快到了。”
常青笑声戛然而止。他抹了把脸,再抬头时,眼底的血丝未退,但神情已恢复了几分帝王的冷硬。
“传旨,朕今日不适,免朝。”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需要时间来思考那个宫女看似无心实则致命的禀报,更需要时间来想清楚,接下来该如何对待椒房殿里那位。
他突然想起来,被赵灵汐害死的梁贞娴,当时温招问过他。
“若那日被暗害的是臣妾呢?若此刻躺在棺木里,连魂魄都不得安宁的是臣妾呢?”
“皇上是不是也会为了那所谓的朝堂稳固,任由凶手在眼前笑盈盈地请安问暖,把追查的日子一拖再拖,拖到连血腥味都散干净了?”
那质问声还历历在目,他答应过她,他会护住她……不会让她温招变成第二个梁贞娴,如今,一语成谶。
他按理来讲不应该再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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