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铁西区。
这里,是共和国工业长子的心脏,也像一座,正在缓慢锈蚀的、巨大的钢铁坟场。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铁锈、煤灰和机油混合的、呛人的味道。
高大的烟囱,像一根根指向天空的、沉默的墓碑,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震耳欲聋的辉煌。
江建国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栋充满了苏式风格的、墙皮大片剥落的红砖家属楼。
他敲响了“路承舟”的家门。
开门的,是一个约莫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脸上,戴着一副油污斑斑的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却亮得像两盏探照灯,锐利,审视,充满了对这个世界,长久的、不信任的警惕。
他,就是路承舟。
“你找谁?”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硬,冷,像一块淬了火的钢。
江建国没有说自己是谁,也没有拿出任何介绍信。
他只是,从那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那不是钱,也不是烟酒。
那是一张,他让苏秀云连夜画出来的、一张最简陋的、关于他那条“半自动化生产线”的,工艺流程图。
图上,标注着每一个环节,目前所能达到的、最极限的产能数据。
路承舟,只扫了一眼那张图。
然后,他就笑了。
那是一种充满了轻蔑与不屑的、属于一个顶级工匠,在看到一个幼稚园手工作品时的,冷笑。
“一天八百瓶?”
他指着图纸上那个可怜的数字,用一种最刻薄的语气说道,“你管这个,叫‘生产线’?”
“在我眼里,这甚至,都算不上一个‘作坊’。这只是一堆,被错误地,组合在了一起的废铁。”
说完,他便“砰”的一声,准备关门。
“路工。”
江建国却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沉稳,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精准地,打破了对方的轻蔑,“如果,我给你一块地,给你一笔不受任何限制的资金,再给你,半年的时间。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废铁’,变成一条,一天能生产三万瓶,不良率低于千分之一的,真正的生产线?”
路承舟那准备关门的手,停住了。
他那双如同探照灯般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了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浑身土气,眼神却比他这屋里所有零件都亮的,乡下男人。
“你在跟我开玩笑?”
江建国摇了摇头。
他从提包里,拿出了第二样东西。
那是一份由商业部盖章的、厚厚的、全英文的,出口订单合同。
和一张,由赵兴邦帮忙协调的、盖着冀北县政府公章的,关于在县郊,划拨三百亩工业用地的**。
路承舟看着那两份文件,看着上面那串天文数字般的订单,和他做梦都想得到、却求了一辈子都求不来的、一块可以让他自由施展的土地。
他那颗早已被岁月和失望,磨得如同顽石般的心,第一次,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他看着江建国,沉默了许久。
“为什么,找我?”
他问道,“一个被所有人,当成垃圾一样,扔了二十年的老废物。”
江建国笑了。
“因为,我也是个被人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老东西。”
他看着路承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说,你是鬼。正好,他们也说,我是魔。”
“我想看看,一个‘鬼’,和一个‘魔’,联起手来,能不能,把这片天,给它,捅出一个全新的窟窿。”
路承舟那双如同探照灯般的眼睛,在江建国那句“鬼魔联手”的狂言中,微微眯了起来。
他眼中的轻蔑,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危险的、如同猎手在审视着一头闯入自己领地的、未知猛兽般的探究。
他没有再试图关门。
他只是,缓缓地,侧过身,用一种“你敢就跟进来”的姿态,让开了门口那条狭窄的通道。
“进来。”
他的声音,依旧硬得像块生铁,“我倒想看看,你这个‘魔’,到底长了几个胆子。”
江建国坦然地,走了进去。
一股浓烈的、独属于这个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不是家的味道,而是一座沉睡了二十年的、工业巨兽的巢穴的味道。
空气里,混杂着金属的冷香、机油的苦涩、以及无数张图纸上,那陈旧纸张所特有的、尘封的岁月气息。
这间屋子,不像家,更像一座陵墓。
一座活人为自己毕生的、未尽的理想,所修建的陵墓。
客厅里,没有任何沙发或茶几。
取而代之的,是两张用厚重钢板焊接而成的工作台。
墙上,地上,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机械零件、泛黄的德文和俄文专业书籍,以及,一卷又一卷,用牛皮筋仔细捆扎好的、手绘的工程蓝图。
而在屋子最中央,那个本该摆放着饭桌的位置,却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小心翼翼地,罩着一个模型。
一个按1:50比例,用黄铜、不锈钢和有机玻璃,纯手工打造的、极其精密的、全自动化的罐装辣酱生产线模型!
从玻璃瓶的自动清洗、高温消毒,到辣酱的恒温搅拌、无菌灌装,再到瓶盖的真空旋紧、激光打码、自动贴标,最后到成品的装箱、码垛……
整个模型,如同一件充满了冰冷美感的、完美的艺术品。
每一个齿轮,每一条传送带,每一个小小的机械臂,都严丝合缝,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属于工业文明的逻辑与力量。
它就在那里,静静地,沉睡着,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一层忧伤而又骄傲的、微光。
“这就是你说的‘废铁’。”
路承舟没有看江建国,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模型上,眼神里,是如同看着自己亲生孩子般的、复杂的情感,“而这个,”
他指着那个模型,“是我二十年前,在牛棚里,用捡来的废铜烂铁和想象力,为这个国家,设计的未来。”
他转过头,看着江建国,那双探照灯般的眼睛,再次变得充满了攻击性。
“现在,轮到你了,‘魔鬼’先生。”
他抱起双臂,像一个最严苛的考官,“你想一天生产三万瓶?好,我问你。一条这样的生产线,峰值功率,需要一千二百千瓦。你们县那个小小的变电站,能给你拉出一条工业专线吗?”
“它的核心控制单元,需要恒温、恒湿、无尘的绝对环境。你那片黄土地上,刮一夜的风,就能让它所有的精密轴承,全部报废。你能给我建一个符合西德DIN标准的、十万级的净化车间吗?”
“还有,这条线,需要至少二十个,能看懂德文电路图、会用游标卡尺和示波器的,中级以上的技工,来进行日常维护。你上哪儿,给我找这二十个,‘识字的’工人?”
他每问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
那股属于一个顶级技术官僚的、强大的专业壁垒,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向着江建国,轰然压下!
他要用这种方式,让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人,知难而退。
江建国,没有退。
他甚至,没有去尝试回答任何一个,他根本听不懂的问题。
他只是,缓缓地,走到了那个巨大的玻璃罩前。
他没有看路承舟,只是,看着那个,沉睡了二十年的、完美的模型。
“路工,”
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路承舟那颗早已冰封的心湖,“它很美。”
“美得,像一件……遗物。”
路承舟的身体,猛地一震!
“你说什么?”
“我说,”
江建国转过身,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退缩,只有一种同类之间才能读懂的、深刻的悲悯,“一个天才,如果他的才华,只能停留在图纸上,那他就不是天才,他是个画匠。”
“一座工厂,如果它的先进,只能存在于模型里,那它就不是工厂,它是个玩具。”
“而一个英雄,如果他的勋章,只能在他死后,才被追授。那枚勋章,就不是荣誉,而是这个世界,欠他的一份,带着血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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