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牌卡车沉重地驶离了那座钢铁坟场。
车斗里,堆积如山的并非寻常废铁,而是一位神只倾其所有押上的赌注,是孙大海耗费数年心血、从无数尸骸中淘出的精魂。
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每一块都承载着一个不甘的故事。
车厢内,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
新加入的孙大海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占据了副驾驶的位置,他怀中紧紧抱着那卷电弧炉图纸,仿佛抱着失散多年的亲子。
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暴戾气息并未消散,却多了一种寻回信仰的沉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他身上交汇,形成了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后排,路承舟、丁建中、刘福生和钱德禄四人挤在一起。
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心跳都如同战鼓。
他们亲眼见证了一场近乎神迹的“点将”,江建国只用了区区一块废料和一卷图纸,就降服了整个奉天工业界最桀骜不驯的一头凶兽。
这种震撼,远比当初在理发店里看到钱德禄重拾剃刀,来得更加猛烈。
“下一个。”
江建国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只是一次寻常的拜访。
他一边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让这辆老旧的卡车躲过路面的坑洼,一边通过后视镜,看向路承舟。
路承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迅速切换回总工程师的冷静。
他翻开那本神魔录,手指点在了第二页。
“赵立本,‘淬火王’。”
“老赵……”
丁建中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是个好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技术上更是没得说。可惜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怎么了?”
江建国问道。
路承舟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沉痛,“他儿子,三年前查出了白血病。为了治病,老赵卖了祖房,借遍了亲友,最后还欠了外面十几万的债。病没看好,人也没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守着一身还不完的债。”
十几万。
在这个工人工资普遍只有几十块、上百块的年代,这无疑是一个足以将人活活压死的天文数字。
“他现在在哪?”
“城东,一家私人的五金加工厂。”
路承舟的语气里透着鄙夷与无奈,“给人家打零工,干的是最粗苯的活。淬个菜刀,热处理个农具零件,一个月,挣两百块钱。”
曾经为国之重器淬炼筋骨的双手,如今却在为几块钱的廉价菜刀服务。
这简直是比孙大海守着废铁堆,更加残忍的羞辱。
“老板叫什么?”
江建国又问。
“马光头,一个投机倒把起家的混子。”
刘福生啐了一口,满脸不屑,“我听说过他,克扣工钱,压榨工人,就不是个东西!”
江建国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老旧的卡车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调转车头,朝着城东的方向,轰鸣而去。
车厢再度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气氛却截然不同。
如果说去见孙大海时,众人心中还存着几分忐忑与不确定,那么现在,所有人的心里都燃起了一团火。
一团混杂着同情、愤怒与期待的,复仇之火。
半小时后,卡车停在了一家连厂牌都歪歪扭扭的五金加工厂门口。
一股刺鼻的、劣质淬火油燃烧后产生的酸臭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砂轮机摩擦金属时发出的尖利噪音,让人阵阵作呕。
江建国率先跳下车,其余五人紧随其后。
孙大海将那卷图纸小心翼翼地放在驾驶座上,然后跟了上来,他那山峦般的身形,光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整个破败的工厂都显得更加渺小。
工厂里光线昏暗,油污遍地。
几个工人麻木地操作着老旧的机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而在工厂最角落,那个最闷热、最呛人的地方,一个瘦削佝偻的背影,正站在淬火槽边。
他穿着一件被油污浸透、看不出本色的褂子,头发花白稀疏,脸上架着一副镜片厚得像瓶底的老花镜。
他的动作机械而又迟缓,用铁钳夹起一把烧红的菜刀,浸入油槽中。
“嗤啦”一股浓烈的白烟升腾而起,带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就是赵立本。
那个曾经能用耳朵听出钢材火候的“淬火王”。
可现在,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随时都可能被这呛人的油烟熏倒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属于宗师的神采,只剩下被生活重担磨平了一切棱角的、令人心碎的麻木。
就在这时,一个光着膀子、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的胖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正是这家工厂的老板,马光头。
“老赵头,磨蹭什么呢?”
马光头一脸不耐烦,用脚踢了踢旁边的铁料筐,“这批活今天必须干完!干不完,这个月的工钱,你就别想要了!”
赵立本的身体微微一颤,他转过头,露出一张满是皱纹与愁苦的脸,声音微弱地辩解道:“马老板,这批料不行,碳含量太杂,火候不好控,淬出来容易裂……”
“我管你裂不裂!”
马光头眼睛一瞪,一口浓痰吐在地上,“我给你钱,是让你干活的,不是让你给老子当技术员的!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废话那么多,不想干就滚蛋!”
赵立本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低下头,重新夹起了一把烧红的刀坯。
那双曾经创造过无数工业奇迹的手,此刻却在剧烈地颤抖。
丁建中和刘福生看得双目欲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几乎就要当场冲上去。
江建国却按住了他们。
他迈步上前,一直走到马光头的面前。
“你就是老板?”
江建国的声音很平静。
马光头斜着眼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几个气势汹汹的壮汉,特别是如同铁塔般的孙大海,心里不禁有些发怵。
“你谁啊?有事?”
江建国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看向那个佝偻着背的赵立本,开口问道:“赵师傅,我听说,你欠了十几万的债?”
赵立本浑身一僵,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与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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