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雨下了整夜,容县县衙一下抬进来三个了不得的病人,骇得知县急头白脸地喊人救命。
什么案件什么进度,全在那情绪高涨的一夜混乱地停滞下来。刑问顾怀瑾?他什么都不肯说。追问柏祁补全案件细节?拉倒吧,人家大夫冒雨过来,急匆匆一把脉,发现对方被那劳什子逍遥丹毁了心脉,情绪上涌,一时昏着醒不过来。
知县听吏人汇报完,抬头见里边方钰的房间被容县有头有脸的大夫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劲儿地吵治疗方案,沈仵作呢,高烧不退,急得萧颂安和下人们不敢闭眼。
他哪里敢想就小小一个暮塘村,竟然差点将方红人折在里边。知县手抖着抿了口茶,案上平平整整地放了一封信,他看了一眼,又抖着手嘬了口茶水。
身边心腹大着胆子排忧:“大人独善其身,只要这成果,如何?”
“放你爷爷的屁!你当这朝堂局势那么好玩?”知县剜他一眼,叹口气,“新旧党羽剑拔弩张。本官就算不站队,就凭着给方大人写的那封信函,便能被那群旧党扣帽子。偏偏邪神一案非同小可,惊扰了圣上,本官知情不报也是罪过。”
“若只是些刁蛮小民随意整出些幺蛾子便罢。偏偏,你说,偏偏还查出了炸药!你看这事搞得……”
心腹眨了眨眼,将身弓得更低:“那不如大人就站了这新党——”
知县一口茶水便盖在了对方头上:“书生之见!案上这东西若是新党传来的玩意,我还至于这样么!”
本来就是混了个官,不求多大建树,就在这容县扣点民脂民膏,悠悠哉哉过日子得了,谁料两尊大佛还真就把他看上了,这明面上配不配合对方又是一门学问,心里这根针往那边倒也是一门学问。
知县在这紧要关头忽然感到头上这顶乌纱帽有些重了,有些懊悔昨夜莽撞拨人,他擦了擦手,将案上的信封小心翼翼拆开。
几行字,短短几句话,看得他是汗如雨下。
信里倒不是谈论的这桩邪神大案,而是由新旧党争斗的另一桩民生案起始,明里暗里将矛头对准了如今炙手可热的方钰。
知县读罢,将信搁在烛上烧了,似是良心未泯,他的幸灾乐祸里又掺杂了一点同情:“如今这民生,不好弄啊。”
***
沈汀烧了一夜,始终未醒,而方钰这边所有大夫看家绝活齐齐上阵,总算把人从鬼门关里捞了回来,萧颂安理着案件线索,碍于柏祁顾怀瑾还没动静,只好先把重心放在了方钰和沈汀身上,在两个地方转成了急头苍蝇。
所有人都在此刻被困在原地,萧颂安抬头望,铅灰的屋檐被一盏灯笼映亮,雨水滴连而下,一方是生死未卜的方钰,一方是病怏怏的沈汀。他靠在柱上,想起那日他主动请缨回容县备案时,自己偷偷溜出去的那一隙光阴。
嘴上说着不在意,不回望,不寄希望于那一丝妄想,但是等到他踏出宝青山的江水,重新站在喧闹人潮里时,还是忍不住思虑他的来处。
萧颂安把头靠在硬邦邦的柱上,觉得命运真是有趣,幼时推着他往前走,现在又逼得他往回退,忍痛一点点扒开回忆,结果还真捞出来个烫手山芋。萧颂安嗤笑一声,眼神往下,滑至腰间露出来的一点红,他把红穗子往里掖了掖,想起还有个“三答”没奉上。
“稳了稳了!还是老夫的法子有用,赶紧写下来,让小厮去煎……”
内里大夫们的商量声落进萧颂安耳里,激得他立刻直起身,恰恰大夫们都提着医箱出来,他便也拉了一个问问情况:“他怎么样?”
“思虑过多,伤心神,又加背后伤口颇深,失血太多,这才昏倒。现下脉象已平稳下来,只要多静养些时日,便可恢复了。萧大人安心就是。”
这边沈汀房中的大夫也端着药碗出来,临时招的几个女使一道将大夫们送出好几步,才朝萧颂安行了一礼,轻声道:“沈娘子身子太过虚弱,惊忧之下又逢夏雨,寒气入骨,这才发了热,适才喂了药,如今也睡下了。”
萧颂安点点头,一口气猛然松下来,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他看着女使进了沈汀屋子,关上门,才撑开伞往回走,冷着的面倒把过来探问病情的知县暗里吓得不轻。
知县咽了口口水,谄媚道:“敢问萧大人,方大人和沈仵作可好些了?”
萧颂安半垂着眼,听见这话也只是轻微点了头,冷淡地“嗯”了一声。
知县搓搓手:“下官忧心得狠,也去看望看望方大人?”
萧颂安点头,叮嘱一声:“动作小些。”
“好好好……”知县撑伞往里走,轻手轻脚地收了伞,开了门窗,站在屋内心有所感似地往回看了一眼,却见那个煞神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盯着知县的眼神颇有些不耐烦。
知县转身,含泪将袖子里的药塞了又塞,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只能带着心腹,在萧颂安眼皮子底下悻悻而归。
真功夫做不成,知县只好快步回房,做些表面功夫,提笔说些无关痛痒的开场话,又写了几句废话搪塞案子,最后无意提起方钰伤情,写得声泪俱下,说人事已尽,天意如此,方钰一命坎坷,生死尚未可知云云,让心腹赶紧送了出去。
知县只觉得这官位坐得如案上的烛火一般飘摇,红着眼盯了一夜,晨光悄然透过窗纸覆上桌面,烛芯轻炸一声,他才离了桌案,让人留意方萧二人情况,借着杂事逃避现实去了。
沈汀被晨光刺醒,眼前模糊许久,才渐渐显现具体轮廓,昨夜烧得极累,记得柏祁发疯按下机关拉所有人陪葬,结果放了个哑炮,激得村民和吏人上去抓人。而她冲上前接住伤痕累累的方钰,最后萧颂安也过来安慰。再然后……应该回了容县县衙。
她转过脑袋,看见床沿边上依偎着的女使,便也轻轻起身,简单穿戴好后开了门,打算先拜托方钰和萧颂安让她去一趟县牢,会会顾怀瑾。
烧刚退不久,身上还有些虚,被清早的风一吹,倒凉快清明了许多,顺着廊道没走多久,路过一间房时,见窗户皆开着,甚至门也开了一道小缝。
沈汀略略打量,即将路过时,听见一声熟悉的闷哼。
这声……好像方钰。
她停步细听,又闻里间声响极大,似乎还碰倒了许多瓶瓶罐罐。沈汀有些担忧,曲起手叩了叩门框,念着这地方耳目极多,尽量放低了声问:“方钰?是你吗?”
无人回应,沈汀想到昨夜方钰的伤,有些着急:“我能进来吗?”
“不。别进来,我很快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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