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袅袅,檐下一树棠红。
今日是太学入学之日,应天府书院外熙熙攘攘,横板上有二十四个斋堂,每个斋堂底下皆有数十位学生名姓,宋拾薪正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辨认自己的名姓。
前朝太学看重门第,而当今圣上乃为庶子,性格温和开明,不再看重门第,官宦子弟既可以到各地书院入学,亦可同入应天府,同皇太子太女一齐至太学读书。
书院一般比较侧重才学,而太学功课较为繁茂全面,且注重实践,方便为朝廷选拔人才。
倘若想要拔得头筹,学生须各方面皆突出,不能在任何一方出现偏颇。
宋拾薪今日很早便来了。
他身量高长,肩宽腰窄,穿着一身靛青方领窄袖武袍,腰间系了绳带,似是马鬃做的,手肘处稍紧,纹样并非中原式样,是他旧时在西凉时父兄送的。
少年容貌凌厉锐气,气质孤高冷傲,浑身上下最有特点的便是他那一头乌发。
浓墨般的乌发在后脑束成一簇高马尾,洋洋洒洒地淌在肩后,立于人群之中格外显目。
几个锦袍纨绔少年正站他身后,你一言我一语地细声搭腔。
“瞧他的头发,怎生得这般卷,乌漆漆的,该不会是割了马背上的鬃安在自己头上罢?”
“哈哈,看上去确实像是被胡地的风沙腌入了味,你们谁敢去与他搭话,我听闻此人连官话都不会讲,也不知能否听懂祭酒说话!”
几人正调笑着,宋拾薪转过身,眸光掠过几人衣饰上,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疑问。
京中最不好多一点便是闲人格外多。
闲人一多,口也杂起来,人多口杂,就连与他并无过节的人都来寻他的消遣。
宋拾薪无言,他本不想理会这等浅显冒犯之人,却瞧见他们的目光时而落在他身后的斋堂。
少年思索片刻,便随口问道:“几位同窗可是十九斋堂的学生?”
几个少年郎相互对看一眼,眼里多了几分兴味:“哟,这般巧,你也是十九斋堂?”
宋拾薪唔一声,便淡然地又询问了几人名姓。
在那群纨绔子弟之中,于他跟前所站的二人便是陈松跟杨文。
杨文是当今光禄寺卿家的长子,而陈松便是衢州通判的次子。
陈松身穿紫衣,容貌十分倜傥,端的是风流潇洒的做派,他饶有兴味地上前拍宋拾薪的肩,热络道:“在下名唤陈松,家父是衢州通判,听闻宋兄才从域外回来,想必未来得及洗尘,不知宋兄可愿散学后与我们到莲香楼小聚,饮几樽酒,说几句掏心窝子话?”
“莲香楼?”
陈松笑着说:“是,今日杨兄家中送来几道好菜,恰好莲香楼有许多好姑娘,比起你们那泼辣豪爽的军妓亦毫不逊色,咱们一块到那莲香楼去,饮酒,吃菜!”
宋拾薪听罢,面色微白,抬眸定定看了那陈松一眼。
他的眼神是极森然的,像戈壁隘道处呼啸而过的阴风。
那少年撞上他这般阴骛的模样,浑身一抖,整个人如同浸在寒水之中,忍不住颤颤地松开放于他肩上的手。
宋拾薪想,此人说得也无错,他确实挺想掏了此二人的心窝子,令他们再也说不出此等冒犯之言。
他生母早逝,宋家其余人为了操办父兄丧事,早已散尽家财,如今除了长辈的那几房孤苦的妯娌,宋府上下已成了个空有墙秣的空屋。
现如今,他浑身上下只余下一些域外的银币,改日还要寻个当铺当掉,安置那几房妯娌,是万万没有余钱,更无可能会去什么莲香楼的。
至于军妓,宋拾薪不知其他将领的行事风格,只知自己所率领的队伍之中,是严禁这等淫/.乐的。
倘若他的队伍中出了这等光天化日之下大谈淫/.乐,撺掇军心之人,莫说当罚,那便是斩首也当得。
宋拾薪看透此二人纨绔心性,决心不再理会他们,准备在横板上寻找另一个相熟的名字。
而陈松身后的杨文见他态度如此,便嗤了一声。
他本就对宋拾薪战败一事十分鄙夷,如今更是看不过眼宋拾薪对自己伙伴这般态度,便走上前搡了他一下:“你瞪谁呢,我们好心相邀,你便这般不识相?”
杨文仗着父亲是应天府三品的大官,平日里行事便十分乖张。
而宋拾薪并不知道此人为何行事这般乖张。
他并不想生事,便后退半步,正准备离去,然而杨文却不放过他,一把攥住他的肩膊,紧声道:“怎么呢,何故瞪完人便想走?装什么居居究究的相,好似我们都想害你似的,还真当自己是大将军了!”
“既是那高风亮节的大将军,怎么还会输哇?”
“想来输给胡奴之时,抱头鼠窜都来不及罢,哪里还有空寻什么军妓——!”
然而,他这厢还未说完,只听一声入肉的闷响,他便已被宋拾薪放倒在地。
宋拾薪冷冷地睨他,而后便起身,欲往斋堂里走。
那跋扈少年被宋拾薪照面打了一拳,便怒然捂着青紫的脸,一双愤恨的眼睛冒出了火,指着宋拾薪扬声道:“我就知道,你个未开悟的腌臜野破皮!外头的敌人打不赢,便来打自家的人,好哇,你今日竟敢打小爷的脸,你等着!”
他骤然吵嚷起来,周遭的学生都朝他们看过来了。
陈松扶起他,安抚道:“算了算了,杨兄还是莫理这等不识相之人,莫要第一日便伤了和气,倘若你父兄得知此事,又要斥责你!”
杨文没说话,望着宋拾薪的背影,似是气不过,径直后退数步,沉默地左右望了两望,竟命数人将宋拾薪强硬带入某个宫道内,用布蒙上了他的那只眼,一顿拳打脚踢。
应天府的太学虽设在宫中,却是在宫中最犄角旮旯偏远之地,入宫后还需乘坐车马方能到达,加上附近宫道甚少人行,那些家丁书童便越发肆无忌惮。
几个人一通乱打,拳头跟腿脚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而宋拾薪却捂着自己的布包,在地上翻滚着,不甚反抗。
他并非不想反抗,只是惦念着父兄吩咐,日后倘若回了应天府便低默乖顺些。
京中人心险恶,打狗需得看主人,他初回京师,前有狼后有虎,暂时不能惹上这的一身腥,便用布袋捂着面,躲了两躲。
哪知看在杨文与几个纨绔眼里,他的躲闪又被当成了另一重取乐。
几个少年人的讥讽夹杂着几声欢笑,宋拾薪听得呼吸沉沉,心下的忍耐逐渐耗尽。
他沉默地忍耐着。
好在他躲闪的动作很快,时而瞅准时机扯过某两个人的裤脚,将其拽倒在地,而后让他们自顾厮打成一团。
只是仍有一两个不肯放过他的,抓住他的头发使劲儿搡他。
宋拾薪极讨厌别人触碰他的头发,心下逐渐被这些无赖不依不饶的态度惹得无比烦躁,胸腔内生出一阵狂躁的灼热,灼得他几乎快要对这几个莽汉出手。
好在他心下的怒气还未升至喉头,便听得一道柔润的嗓音似沁凉的泉水般兜头浇落,轻易地便浇熄了他心头的烦躁与不耐。
“你们几个是哪个府上的,何故支使家丁打人?!”
那道绣巧玲珑的嗓音一出,少年心中稍愣,忍不住露出半双眼去瞧,便发现有谁已提携着自己的裙角朝自己碎步奔来。
是谁呢?
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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